第3章 第3章
顾小六对颜鹤轩这种行径不知所措，只好僵硬着后挪，一时不稳就要向后倒去，那有力的手臂却环过后腰将她托住。
男人深黑的双眼，微微上翘的嘴角，带着一丝玩笑的神态全都逼迫在她眼前。
“天下女子千姿百态，貌美者、聪慧者、娇俏者……”男人的唇几乎贴在她耳廓，低低的声音响动起来：“你算哪一种？”
他语气不急不缓，温暖的气息一点点吹到她耳上，薄唇忽而轻轻咬住耳垂。羞怯瞬间弥漫，她下意识想要躲离。
他却咬了一口便低笑着偏头，认认真真看她，“你杀了本该侍奉我的女子，又一直施展媚功媚惑于我，可曾想过后果？”
这话的意思？顾小六虽自认愚钝，却立刻明白过来，暗暗用力试图挣脱，可越想挣开，禁锢她的力道反而更大。
温热的气息欺身而来，冰凉的唇落下耳畔，修长的手指也已经扯开了她微微合拢的衣领。
“这天下，还没有哪个人敢威胁于我，迫我答应某个要求。”男人的话里，竟带足了杀意和愤怒。
一言惊醒，如同醍醐灌顶。
面前的男人无论在大梁是何地位，都是这地王岭真正的主人，于她顾小六而言，他的话，一句生一句死，她只是他手心里的一只蝼蚁。
男人的呼吸打在颈窝，大掌捏住她双手猛一用力，她立刻痛得倒吸凉气，通身颤抖汗珠直浸。
“你……”颜鹤轩面露惊诧，陡然见她腕间鲜血淋漓，一把拽开衣袖，却见十余个密密麻麻的小孔流出深褐血液，不知在暗处缓缓淌了多久，不由眉头微颤。
“将军想不到吧。”顾小六咬了咬另一半未破口的下唇，傲然抬眸，“那两寸长的针还在这肌肤之下、血肉之中，说不定会伴我终生。”
颜鹤轩双眸幽色陡然消失，忽而发力将真气灌入她左臂，只听“铮铮铮……”十余声细小撞击，长针被原路逼出，钉入小案桌面，针尾倒入针尖轻旋，倒钩勾出血肉、森森可怖，血槽里的血水因着倾斜角度凝成血珠，缓缓向下没入木纹。
入时长针根根缓入，出时齐齐散发，疼痛顷刻成倍加诸其身。顾小六痛得浑身颤抖，却一直紧咬下唇不吭一声，豆大的汗珠从额间往下滑落，迷了双眼。
这番骨气，颜鹤轩笃定未曾在女子身上见过。
于是他声音难得的温和下来：“我既已承诺于你，必定不会食言。”
瞬而，他话锋微转：“但你既然身在地王岭，就得守这里的规矩，闯过千重道能重回人间之时，便是我应你所求之时。”
他终究没再对她做什么，却也没有给她一条通透的活路。
当她拖着一身新伤和初经□□的痛回到明晨殿，已至黎明，箫音再起，她不得不与众人一同赶往阎罗殿。
殿前地界广阔，宏阔的青石广场上早已围满了人。
忽而，一人与她撞个满怀，撞得本就站不稳的她一个趔趄。
那人离开时，却将一物塞入她手——一块方巾，包着一个雪白馒头。
侧前方，整个地王岭唯一愿意主动跟她说话的小叶子，正偷偷挤眼示意：快吃。
她昨夜未眠，今早米水未进，的确有些昏沉，便报以一笑，用血痕干裂的唇咬下一口生生往肚里咽。
艳阳初升，一片红光照耀在天边云层，如血一般。
红墙红瓦的冥王阁上出现一位白衣女子，长发及腰，神情淡淡，宛如不问尘世的仙子。她，就是冥王阁阁主，女孩们以为的地王岭主人赵琪。
何香凝站在赵琪身侧，抬着下巴扫了一眼阎罗殿前广场上仰望她的女子，倏而一笑：“三年，二百二十一人，如今只剩下三十九人。你们是这些年来，最没出息的一批了。”
赵琪一向不争不抢，这等要事何香凝都会自告奋勇揽上身，此时颜鹤轩身在地王岭，她更是铆足力气表现自己。
她意气风发地道：“不过今日，只要你们能够闯过千重道，便有机会扭转命运。你们的右手便是千重道入口。”
顾小六应声往右侧张望，平日里一直关闭着的那道石门，如今已被推开，内里森森暗暗模糊不清。
“一刻之后，千重道密林的毒瘴将暂时消散，一个时辰内，躲过毒虫毒蛇找到出路，活着回到阎罗殿上的前十二人将得到机会重回人间。而剩下的，若侥幸不死便去地狱殿替我试刑。”
原来，那些从千重道走出来的，第十二个以后的人，会成为活死人。
一刻的时间很短，两个哑奴已经将大香炉抬到了阎罗殿广场中央，一支看起来不显眼，却又异常刺眼的香正插在香炉上。
何香凝向赵琪请示，赵琪仍是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
何香凝得了令，转身道：“香燃，便开始闯千重道。香灭，毒瘴重起。各位，祝你们好运！”
言毕，哑奴点香。
几乎是香燃的同时，已有人冲入了千重道。稍稍一愣，顾小六也跟随众人奔了进去，可她身心俱疲，转瞬便被远远抛在最后。
本以为此路只有她一人龃龉求生，却不料远远看见小叶子站在第一个岔路口冲她招手，“你走哪一条？”
顾小六稍一愣怔，指了指西边那条。
“走吧！”小叶子用力握紧了手中长剑：“我也选西边。”
言罢小叶子头也不回往前奔去。容不得细想，顾小六很快跟上，与其前路一人面对，倒不如两人同行壮胆。
快速奔袭之中，每经岔路，顾小六都选择西边。而一路奔去竟然什么也没遇到，只有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和她们踩踏在经年无人经过的小径上发出的轻微脚步。
终于，她们在一个岔路口前停了下来——左中右，三个路口。顾小六仰头望了望眼前的山脉，犹豫不决。
忽而风止，林间树叶浮地，冰寒剑影从中间岔道来袭。
袭击者共五人，顾小六不善用剑，一边后退躲避，一边用余光扫过小叶子的脸。她脸色铁青，似乎也没料到会遭遇伏击，只一味挥剑抵挡。
最终两人躲无可躲避无可避，慌乱间择取西边路径快速奔离。
奔走一阵，确认无人追赶才停了下来。慌乱一战，小叶子左肩连中两剑，顾小六皮下针口全数张开，整条左小臂被殷红染透。
她见小叶子痛色上眉，悠悠而叹：“其实，你如果不跟我一起，可能早就出去了。”
“谁都不知道千重道的路怎么走，我只想选择和你一样的路。”小叶子闷声喘息，忍着疼痛问道：“但是你为什么一直选西边？”
顾小六抬头看了看背后的山，道：“我选的路一直能看见冥王阁所在的那座山。”
从进入千重道的第一刻开始，顾小六就一直选择更靠近冥王阁所在位置的岔路，她不知道对不对，却总觉得这样的悉心设计不会是巧合。
两人快速休整，继续出发。小叶子行动大为受阻，顾小六只得分了一只手将她扶住，她们并不知道前路如何，但此刻必须并肩而行。
千重道存在的意义，是为了筛选出地王岭最后的强者，而不是为了让所有人都走不出去，所谓毒蛇毒虫都不过是虚晃的威胁，它真正要测的是人心，是她们自己的内心。
所以，行不多时，身旁树木逐渐稀疏，转过路口，竟能遥遥看到千重道的出口。小叶子重伤之下行动缓慢，顾小六就这样撑扶着她缓缓向前，向着那希望的路口走去。
“已经有十一个人回到阎罗殿啦！”不知是谁冲她们喊了一声。
顾小六恍惚挑眉，心中百转千回，身侧小叶子微微发抖，大概也在想着同样的事情。
“叶子姐姐。”顾小六开口，想邀她公平一决。
“小六……”小叶子却突然打断，轻轻说道：“你知道这两年，我为何与你亲近么？”
顾小六脚下步伐一顿，心中隐隐不安。
“因为，你是讲武殿里走出来的最弱之人！讲武殿表面教授武艺，却抵不过夜夜暗中夺命。你能一次次在生死关头活下来，运气绝佳。我今日选择与你同行，也是为了借你的运。”
顾小六缓了一步，沉默无言。
小叶子的声音继续响起：“如果，我们两人中只有一人能走出去，我希望是你。”她说着，突然抬手将顾小六向后猛推。
顾小六神思一顿，惊慌失措伸出手想要拉住她。
那一瞬间，小叶子笑了。
鲜血从淡青色的衣摆蔓延开来，长剑自上而下从顾小六的左小腿穿过。而那把剑是小叶子的剑，剑柄正握在小叶子手中。
她以为小叶子要放弃机会成全于她，却怎想对方只是略施小计便骗得她心神恍惚不战而败。
“讲武殿第一日就教过，地王岭不会有朋友，也不该相信任何人的任何话。你可不要怪我！”小叶子冷声一笑，重重一推，顾小六便带着穿透小腿的长剑无望地跌坐下去。
不过这样也好。顾小六觉得自己再不会内疚，也不会后悔。
不论怎样，小叶子即将成为第十二个走出千重道的人。而她新伤加身，旧伤更疼，就连昨夜初经□□的钝痛也愈加汹涌。原本短短不足百步的距离，现下遥不可及。
她叹了口气，看着腿上渐渐蔓延开的血迹，双眼模糊的仰躺在地，静静等待毒瘴到来。
她曾以为，自己应该是与他人不同的，应该有着别样的人生。可其实，她和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一样，普通渺小又卑微。连等死都一样悲怆。
隐约中，一阵微弱的笛音传来，如泣如诉，洞彻悲怆心思，模糊却熟悉。
是他么？顾小六猛然坐起，挣扎着用尽最后力气站立，却又摇晃着跌坐在地。
她忍着痛，生生拔出穿入小腿的剑，撕下一片衣襟绑上，再次尝试着站了起来，然后拖着不断渗红的腿，一步一步缓缓挪动。
她听见前方出口处的人传来惊呼，却再也辨不出那微弱的笛音。
但是一步一步，她缓缓挪动，鲜血一点点蔓延，在地上拖拽出一条长长的红线。她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却知道自己的力气正在一点点从身体里流走。
不足二十步了。她却体力不支倒在地上，蹭破了双手。
余教习冷冷的声音传入耳中：“从你来到明晨殿我就说过，你是最弱的人，与其受千般苦百般难，不如早早放弃，图个早死早投胎，下一世去个好人家。”
鲜血从她的腿上蔓延到地上，浸染着衣襟和泥土。她咬了咬下唇，没有回话，用手臂撑起上半身，向前爬去。
“放弃吧。”余教习叹了口气，声音一改往日，变得有些温柔，却又带着无奈：“第十三个闯过千重道的人，会在地狱殿生不如死。倒不如……”
“不！”顾小六哑声嘶吼，震颤心间。
从饥荒中活下来，不是为了死去！
从战场死人堆里爬出来，不是为了再送死！
从这三年胆战心惊中走过，不是为了在这一刻放弃！
她咬着牙，用尽心底最后的倔强，慢慢地、一点点地爬向出口。
她听到女孩们的惊诧声，模模糊糊也听到有人在感慨香快燃烧殆尽，更听到有人提醒自己毒瘴来袭。而她，只是奋力向前爬，没有停歇，也不敢停歇。
活着，是她一直以来坚守的最后底线，这个底线让她一直撑到了现在，又如何能放弃！
最后一刻，这一批中最弱的顾小六爬出了千重道，趴在地上呼出一口长气，晕了过去。
天光再次亮起，微风吹抵窗格，幽幽凉凉。
明晨殿余教习推门而入，将昏沉在床的顾小六惊醒。
余教习一见她，不愉立刻满面：“你如今是明晨殿唯一一个闯过千重道的人，在离开地王岭之前，你的伤由我照料。”
她突然眉头一皱：“怎么还在渗血？”
顾小六左小腿上，贯穿的血口鲜红一片，刚一拆开止血布，一丛血便喷薄而出。
余教习连忙替她止血，冷眼一翻：“你确实好命，流这么多血也没死掉。那碧真殿的小叶子昨夜突然暴毙床榻，让你得了机会。如今，你已经是那第十二人。”
顾小六眼角飞速闪过一丝晦涩不明的心绪，转瞬即没。
“不过，”余教习幽幽而叹：“就算离开了地王岭，也未必好过，何苦来哉？”
正说着话，院中忽而传来匆匆脚步，两个哑奴不由分说踢门而入，直接将顾小六拖下床去，提着便走，留下手持伤药惊愕四顾的余教习随风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