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男人被骇得双目一收,赫然高声:“你知我何人?”
院内哑奴听声入内。顾小六尚在昏沉,一惊一觉连忙拉回衣衫,片刻便被哑奴羁押跪地,按住后颈令她不得仰头,身下传来的痛楚却噬心般痛。
可这等痛,跟男人的森冷比起来,不足万一。
“谁派你来此?”他没有半点情绪的冷声带着无情将她击溃。
何必怨人不解温情,这本就是真正的他。
顾小六垂下眼眸,带着一抹幽丝回道:“是有那么一个人。我为他而来,可他……已经不记得我了。”
几句话的功夫,哑奴找见了被藏在浴桶后的尸体和染血衣衫。冥王阁阁主赵琪和地狱殿殿主何香凝也在此时匆匆赶至,跪地请罪。
高高在上的男人并未立刻表态,而是把玩着匕首,若有所思。
何香凝见机立刻上前,“主人,这丫头常常隐于人群,没一技之长却活到了闯千重道,必有蹊跷。请将她交给地狱殿,属下定能问出她受何人指使。”
顾小六浑身剧痛,只能静伏于地,虽看不见男人神色,却隐隐有所期待。
片刻安静之后,哑奴猛然控住她后颈拖拽出屋。她恍惚抬眸欲看最后一眼,却只见到那个男人目光阴沉陌生,那因了不耐烦而挥动的手臂缓缓落下,似将她三年的生生死死也落了个定论。
他果然忘了!
洞壁深渊,峭立至上,洞顶宽厚而烛火幽暗,这便是令地王岭人人闻之丧胆的地狱殿,也是周教习宁死也不愿来一遭的生死不如之地。
顾小六被哑奴粗鲁地环绑在一方柱子上,绳子抵住纤薄衣衫,白皙的皮肤隐隐浮现红痕。
她的对面,两丈开外,另有一披头散发的身躯被绑在柱子上,身体榻陷,通身布满暗红,碎衣之下的皮肤似与细绳长成一体。更可怖的是,这人喉咙深处仍在轻轻发出“嗬~嗬~”之声。
“顾小六……”何香凝绕过一圈,抬手抚住她脸颊,婉转流连,忽而娇俏一笑:“三年前,主人迟来了半月,你跟在主人身后从七七谷进来,临时被加入那一批受训者。那一刻,我便想把你拖进地狱殿,剥下这身皮。”
顾小六双目微颤,自嘲更甚——连何香凝都记得的,他竟然忘了。
“你这皮囊可真是好啊。”何香凝语带怨念,手却滑过她脖颈,落在肩头半开的衣襟,翘起双唇:“就连伤口都这般迷人。可惜了,既然你已落地狱,这皮这肉这血,都将一寸寸一丝丝尽入我手。”
心念已失,惧便不再起。顾小六冷冷一笑,笑声清冽得只剩绝望,她深深一叹,闭目默然,眸里残留着对面女子的凄厉模样,仿似那也是自己的结局。
一瞬之后,眼皮隐隐传来逼迫感。她猛然睁眼,神魂俱颤,本以为不会再惧,却被抵在左眼之外的一根银色长针惊得双睫微动。
针长两寸,不似平常绣花针,针尖处隐有一个小小倒刺,合拢于从针尾的血槽上。
“我给它取了个好名字——千针刑。”长针再次迫向眼珠,何香凝的眸子模模糊糊出现在针后,她巴掌大的笑脸堆起满目天真,如同一个小女孩寻得好物。
只要何香凝手一打颤,她的左眼便是废了。可地狱一遭,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又何止损伤一只眼?一念至此,顾小六安然下去,眼珠便在那长针的压迫下缓缓向下移动,瞳孔微散,虚无茫然。
“哼哼。”谁料何香凝一声冷笑,移开长针,眸子里却带足了寒芒,“是了,刺瞎眼睛有什么好玩,最好玩的是……人的身体到底能插入多少根针呢?”
于是,针从左小臂开始侵入身体。一根,两根,三根……
最开始,顾小六还能紧咬下唇,清晰地数着根数,清晰地感觉到冰凉刺痛沿着皮肤下的血管缓缓朝里伸展,一触连心。渐渐地,汗水代替血水,引得周身森冷,最后意识开始模糊。
“已经十二根了哟。”何香凝的声音近在耳畔,“阁主派你接近主人目的为何?是不是让你刺杀主人?”
何香凝笑得动人,像极了阎罗殿里的勾魂使。勾魂使者之所以用这法子慢慢侵蚀她的灵魂,只因她的命还能用来暗害别人。
她松了松牙齿,血腥瞬抵舌尖,下唇破口早已麻木,只能轻轻动了动淬了口血。
何香凝掩面而笑:“哎哟,有点小骨气。那我们现在来试试右手。”
触目惊心的银色长针再次从她眼底晃过……
忽而,身后传来匆匆脚步,赵琪冷淡的声音随之响起:“你动作还挺快。才半个时辰就把她折磨成这样。”
“属下也是替主子分忧。”何香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愤然不服。
可赵琪却淡漠而缥缈地道:“主人现在要见她,你就等着分忧吧。”
馨香满室,温水抹身,顾小六神思稍微清明起来。
赵琪的侍女为她梳妆,描眉抹红,发簪金钗加诸其上,却被她将所有物件摘下,擦去妆容,只撕下淡青色新衣一角用来束发。
长针早已没入皮肤深入血肉,白巾轻轻缠绕遮盖,片刻血痕再起,她也只忍了痛掩手在侧跟着赵琪重回冥王阁后院。赵琪将她送抵院门便转身而去,整个过程面色平和茫然没有一丝变动。
小院内灯火通明,假山薄水缭绕,池水倒映火光,随着风吹缓缓摇曳、明明灭灭,一如她左右不定的心绪。
内屋一方软榻上,黑衣男子手握匕首轻轻抚着,一双冷眸却直直落于榻上那抹殷红。隐约之间,他似乎忆起不久前身下女子浑身战栗,却好像……未吭一声。
神思暂停,只因他听见衣角摩擦之声伴着轻柔脚步靠近,而那步履节奏不一,落脚重度不同,似乎身带伤痛。
他微微侧头,但见青衣女子缓步踏来,每一步都似踩在云端,飘飘然似若无骨。
门口两丈之外,女子骤然停步,缓缓行礼,一道温软清澈的声音响起:“属下顾小六,见过主人。”
学得倒挺快!他腰一沉靠在软塌上,勾起酒壶满上一杯,眼睛不由一扫,那薄薄的烛光映出一双清澈透亮的眸子,正慌慌张张垂低下去,将偷偷看他的痕迹掩藏。
他的心情随之漫上一抹愉悦,很想再捉住一次。只是自那一眼偷看之后,女人久久不肯抬头,静静保持行礼之姿,脊背却直得没有半分奴态。
“抬头。”终是他自己打破沉寂。
这声命令之后,女人终于抬起头来,烛火入目,将她温顺的眸子映照得凄楚动人。
而顾小六也终于将男人纳入了眼眸。清俊的面庞棱角分明,一双眼黯淡朦胧,带着些许慵懒。
他有这世间最难得的英俊容颜,却也有最少见的冷漠杀气。
他便是大梁国的宣武将军,颜鹤轩。
将军酒意浓,清风绕月钩。
顾小六抬眸一瞬,复又垂头,隐隐遮去眼中神色。
颜鹤轩却顿觉烦躁。能入地王岭的女子绝非凡品,可她在充满尔虞我诈、生死瞬变的地方待了三年,竟然还如冰如雪,一双眼不带一点尘世浊气?
可她双眼里明朗的光华,和身体上假意恭顺的姿态一碰触,就让颜鹤轩平白生出些烦躁。
他摸了摸眉心,“罢了。进来斟酒。”
顾小六柳腰一摆,双足轻动,痛楚瞬间加剧。她眉头一簇咬住下唇,舔入了唇皮破口处的腥甜,再抬头时,眉间痛色全然不见,一双媚眼层层起波,盈盈一笑惑意百生。
她进得屋内,跪坐颜鹤轩身侧,从小案上拿起酒壶,酒自壶嘴而下缓缓流淌灌入酒杯,轻轻一荡满了杯面。
酒壶旁,那只匕首夺目耀眼,她却视若不见,指尖轻环酒杯,盈盈递了过去。
颜鹤轩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酒杯,一仰头,一杯酒一饮而尽,隐约忆得三年前手握匕首的一抹模糊身影,何至于这般容颜绝美、身姿诱人,娇小丫头已然出落成了婷婷美人,哪里还认得出!
隐然头痛,他下意识又抚了抚眉心,忆起自己似乎曾经许诺过某事,却又恍恍惚惚记不透彻。
顾小六斜斜一坐,再近一些便可贴上他身,却守着距离再满一杯酒,浅浅媚笑:“主人请。”
颜鹤轩素来不喜女人媚惑,微微皱眉,仰头又一次一饮而尽,“这匕首是我从大齐寻得,做工精巧又锋利无比。今日忽而再现,倒是令我有些惊喜。”
而后他饶有兴趣的看着女人替他满上第三杯酒。
顾小六没有正视他,却用余光感受到了那份戏谑神情,嘴角划过一丝笑,纤指一绕拉开轻束的腰带,缓缓拂下青衣。
颜鹤轩顿时露出厌恶神情,声音略带薄凉:“怎么?想做我的女人?”
顾小六没有回应,任凭衣衫半落,白皙光滑的左肩便呈现出来。锁骨之畔,没有半分欲念之色,只有一簇耀眼刺青。
匆匆数叶纤细而长,竭力向上,蓬勃张扬,花开并蒂,外瓣轻张,内蕊羞敛。这花这叶极其普通,却另有不屈不折之意。
颜鹤轩看得痴痴然,忽见顾小六纤纤玉指轻轻划过叶底一处深褐色的痕迹。
“这里曾有一个两寸长的刀伤,就是地王岭神药也无法遮盖这条疤痕,只得用刺青将其融于我身。”她语调又低又柔,清寒得如同云淡风轻。
转瞬,顾小六微微收拢衣领,眉间带笑,倾身将酒杯再次递上。颜鹤轩只顿顿抬头,目光落在她微微收拢的颈间衣领,扫过那若隐若现的刺青纹路,被撩得整颗心猛然一颤。
但顾小六接下来的话却大煞风景。
她说:“我猜,主人不仅只记得那把匕首而不记得我,也一定不记得这伤是三年前,我替主人拦下一把森然刀锋所留。”
握着酒杯的手轻轻震了一下,颜鹤轩怔然将目光挪向顾小六的双眼,试图从中读取一丝记忆,他记不得的不只是那道疤,还有那件事。
模糊画面终于一层层从他脑海中闪现,当年旧事好似尘封已久,今日顾小六若不提,恐怕永远记不起。
可他的迷惘怅然却深深刺痛了她,这痛比她身上任何一处新伤旧疤都要痛,于是她轻轻拉起左袖,解下微微渗血的布巾,新伤血痕不明,点点血洞布满左手腕附近。
“这,是主人今日所赐!”顾小六盯着手腕,带了一丝怨恨道:“这每一个血洞,都被一根两寸长的针刺入。”
颜鹤轩眉峰一动,低眼在她手臂上瞥了瞥,眼神里闪出几下愠色,带着酒意讥讽道:“这是埋怨于我?”
“不敢。”顾小六跪坐原处,早没了适才温顺,勾了唇露出一个撩人甜笑:“这些伤,一个个,全是因您而得。今日主人亲眼得见,是不是印象深刻,再难忘记了呢?”
他哪里想到,当年那个小丫头,如今表面懦懦弱弱的美貌女子,竟敢步步为营威逼于他。更甚,言语之间还颇有气魄,令他一刹那不知如何反驳。
默然良久,颜鹤轩轻盯着她白惨惨的脸颊,勾起唇角:“好,我记住了。”
“那么……小六能索要承诺了吗?”
“呵!”颜鹤轩突然不耐烦,斜身一靠,懒道:“行,你想要什么?”
顾小六起身,盈盈一拜,这才开口:“三年前,将军曾言要报答小六的救命之恩。”
不知不觉间,她已将称呼改换成了“将军”。
“于是将军将小六带入地王岭,赐下匕首一把,让我在这‘九死一生之地’活下来,且承诺:带着匕首来到您面前,便许我一个愿望。”
颜鹤轩不自然地摸了摸眉峰,往事在他心间早已模糊,此刻似真似幻片片拼凑,一切正合他行事作风。
“我向将军讨要的是……”顾小六自顾自垂目,盯了桌上那把匕首,语声沉沉有力,几近一字一句:“我想更好的活着!”
许是期盼良久,许是追溯起了痛意,说到最后,她的尾音竟带了一丝颤抖。
“更好?”颜鹤轩不解,顺着她目光也看向匕首,眼见烛火在寒锋上颤动,心间不禁颤起一丝凉意。
“一日三餐饱足,不用担心被人下毒,食不甘味。又能朝起夕歇,踏实入睡,不用担心睡梦中被人取了性命。”
颜鹤轩沉默了,他不信。不信一个女人冒着惹怒他的风险掀开痛苦回忆,只为一个如此小的要求。
但是她后颈挺然,眸间带足了无畏,又令他感受到了那份坚定。
“就这样?”许久过后颜鹤轩才问出这一句,握着酒杯的手指却无法控制地发力。
“就这样!”她知道他不信。高高在上的将军不能理解,这虚无缥缈的一个愿望,是世间最难达成的。
“有趣。”颜鹤轩笑着,抬手将她拉得跪倒在地,手一扬便欺身靠近。
女人身上淡淡的香味随之飘开,令他微微乱了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