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桂九
未央宫宣室殿
皇帝刘启正值壮年，本应正是气吞山河，纵横驰骋的年岁。不料去年年底突发急症，病因不明并且很快急转直下，如今竟是一病不起，眼看着已回天无力。
皇后领着他们进了内室。一进门，一阵苦涩的药味混合着浓郁的熏香便扑鼻而来。房里的雕窗都闭得紧紧的，光线晦暗不清。厚重的纱帐后面，皇帝卧病在床。见他们来了，这才勉力起身露了个面。暗淡的烛光下，皇帝面色枯黄，形容憔悴，已经完全看不出原先的意气风发，龙章凤姿。受了礼，给了些预先准备好的赏赐，皇帝便让他们退下了。
虽然前世也是这样的，但是再次看到这样的皇帝舅舅，陈娇感到既痛心又无力。
王皇后名为王娡，早年嫁作农妇，生过一个尚在民间的女儿。皇帝还在潜邸时，她就被她的娘亲臧儿送入了宫，一共为皇帝诞下了三女一子。三女分别是平阳公主，南宫公主和隆虑公主，最小的一子便是刘彻了。
“阿娇，昨日在东宫还睡得惯吗？”王氏有一双和刘彻相似的凤眼，嘴唇略厚，这样的组合不算很美却有种特别的韵味。
“谢皇后娘娘体恤，儿臣一切都好，请娘娘放心。”陈娇垂眸道。
“乖孩子，快到本宫身边来。”王氏亲热地拉着陈娇的手，将一对儿龙凤纹玉佩交给她。
“这是彻儿幼时，皇上亲自为他打造的。”王氏的眼中闪着自豪的光芒。
除了这对儿玉佩，王氏还另外还赏了一套金累丝赤玉牡丹头面。
“谢皇后娘娘赏赐。”陈娇让玉衡收好，作揖道。
“你这孩子，不必如此拘礼。你和彻儿已经成婚了，往后你们都是我的孩子。”王氏语气亲昵。
“是。”陈娇仍是恭恭敬敬的。
王氏转头又对刘彻道，“彻儿，你可要好好对你的新妇，否则娘可不会轻饶你。”
“儿臣不敢。”刘彻笑着应道。
“本宫知道，你和太子都是好孩子。以后你要好好伺候太子，争取早日让本宫抱上嫡亲的乖孙儿才是。”王氏期待地看着陈娇说道。
这句话陈娇印象很深，王氏后来也对她说过若干次。上一世，生儿育女一直都是她的执念。不过事与愿违，任她看遍了名医，试遍了偏方，终究不能如意。
寒暄了一上午，陪着皇后用了午膳，等他们走出宣室殿时，日头已经偏西了。
“孤还有事，你先回去吧。”没走几步，刘彻停住脚步。
“嗯。”这是预料之中的事，陈娇略略屈膝，施施然地从刘彻身旁走过。
快走出未央宫时，陈娇停了下来。站在前殿空旷的广场上，转过身望向身后气势磅礴的层台高阁，她深吸了一口初春清冷的空气，脑中清明了不少。
外祖母窦太后还在世的这几年，无疑是陈娇人生中最恣意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
还在长乐宫的时候，她就暗暗计划好下午出宫的事。不仅是今日，往后这一年，她想去哪就去哪，任谁也管不着。
“女君，公主殿下可是让奴婢定要拘着你的。”玉衡一听陈娇的主意，急得直跺脚。她就知道自己早上完全是想岔了，女君还是原来的那个，如假包换。
“谁是你主子，我还是我娘亲？”陈娇不以为然地问道。
“您这才刚大婚，您现在可是太子妃了。”玉衡顿时失了底气。
“别可是了，眼下我们在东宫，还能出得去。”说了一半，陈娇压低音量，略微倾身道，“真要进了这未央宫做了那劳什子的皇后，到时候再想出去可就难了。”
说完，陈娇眨眨眼，将食指放在嘴唇中间嘘了一声，示意玉衡勿再多言。
玉衡的柳眉拧成了八字，无奈地叹了口气。她拿陈娇没办法，谁让她能倚靠的只有这么一个不靠谱的主子。
东宫这边，璇玑正里里外外地指挥着宫娥太监们，整理陈娇带来的嫁妆。公主娘亲给宝贝女儿准备了丰厚的嫁妆，不仅有良田千亩，更是资贿甚盛。
遥想当年陈娇和刘彻都还年幼，刘彻曾当着众人的面许诺，以后会对陈娇以金屋藏之。可这如戏言般的诺言根本从未实现过。不过也不稀罕，她自己本就有黄金满屋。那些的嫁妆上一世就是花到死，她也没能花完。
陈娇和玉衡回来时，璇玑才刚刚收拾妥当。后院诺大的三间库房全都被塞得满满当当。
一听玉衡说女君下午就要出宫去，璇玑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了。东宫人多嘴杂，话自然是不能乱说的。玉衡的一个摊开的手势，璇玑立马就明白了，女君的决定是不会改了。
陈娇身边的大宫女除了玉衡和璇玑，还有婚前公主赏的梧桐和银杏。她们比玉衡和璇玑年岁大些，也更稳重些。
玉衡忙着给陈娇换上男装，璇玑跑到耳房去知会了梧桐和银杏。
女君容貌太甚，为防碰到登徒子，出宫向来都是着男装的。这次进宫来，也有箱笼专门带了几件进来。女君身材颀长，胸部不显，穿上男装，只要不开口说话，那就是个玉面星眸的小公子。
另一边，璇玑已经跟梧桐和银杏通好了气。梧桐和银杏在府里时就听说女君是个贪玩的性子，但听到璇玑说已经成了太子妃的她，大婚第二日就要乔装出宫的时候，她们还是大大地吃了一惊。
接下来，就跟在侯府的时候一样，玉衡找了个借口，引开了守门的太监。陈娇带着璇玑先从角门溜出去，到了外面再与玉衡汇合。
一切都很顺利，三人成功碰头之后，便大摇大摆地去了长安老字号茶寮，桂九。如今的东西两市虽也算得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却还远不及十来年后的那番繁华模样。
桂九是陈娇的私产，早年就置下了，地处东西两市之间，闹中取静。
泡了壶明前的新茶，点了几碟新出的花香果子，三人惬意地坐在二楼的雅间，眺望着大街上人来人往。
“公子，下头是公主的仪仗。”玉衡指着窗外说道。
陈娇的娘亲就是公主，自然更关注些。探出头往底下一看，高高的马车上，四面围幛，从外面看不见里头坐着的是哪位公主。一队侍卫打马在侧，后面跟着步行的骑奴。
目光扫过人群，陈娇一眼就注意到，远远跟在后面的骑奴之中一张清隽的面孔。那是上一世卫皇后的弟弟卫青。
“原来是平阳公主。”陈娇心中暗道。
平阳公主原叫信阳，去年嫁给了平阳侯曹寿之后才得了如今的封号。卫皇后名卫子夫，原是平阳侯家中的舞姬。平阳侯在府中豢养了不少美人，卫子夫便是其中之一。
卫子夫的生母卫媪是平阳侯府中的家奴，卫子夫是她的小女儿。下面这个骑奴卫青是她二子。除此之外，她还另有二女三子。说来也是可笑，卫家七姐弟亲生父亲皆不尽相同，而如今卫子夫的姐姐卫少儿应是也已生下了同样没有父亲的小儿霍去病。
如此低贱的身份，一开始陈娇从没将这家人放在眼里过。不过是一家子放荡不堪的奴仆而已，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谁曾想，刘彻对那舞姬的看重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
上一世，一向飞横跋扈的娘亲为了帮她治治那争宠的舞姬，冒然对她的弟弟卫青下了手。谁料不仅未能得手，还引起了刘彻的勃然大怒。
从那之后，刘彻便将卫子夫及她的家人护得严严实实，卫家也从此开始平步青云。
待到陈娇被打入冷宫之后，卫子夫摇身一变成了卫皇后，卫青也当上了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卫家其它的兄弟姐妹全都跟着鸡犬升天。兄弟们大小都封了官，姐妹们尽数嫁进了官家。大姐卫君孺嫁了刘彻身边的红人公孙贺，二姐卫少儿带着霍小儿风光地嫁给了她的老相好陈掌。刘彻甚至还特意给陈掌封了候。到后来，侄儿侄女们也有封侯拜将，真可谓满门荣光。
多么可笑，原以为他人贱如蝼蚁，何曾想她自己才是秋后的蚂蚱。
这会儿卫青刚跟着平阳公主从宫中出来。方才，他隔得远远地见到了王皇后和太子刘彻。他们衣冠齐楚，气度逼人，并排站在高台上，好像天上的神人般遥不可及。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身份低贱的姐姐卫子夫，内心百感交集。
许是感受到了陈娇紧迫的视线，卫青抬起头朝路边茶寮的二楼望去。窗边一位头戴金冠的贵族公子，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与他的视线甫一交汇，对方立即收回了视线，转回身去。半天也等不到有人再探出半点头来，卫青默默地垂下眼帘，加快脚步跟上前面的队伍。
吃完茶，将璇玑，玉衡留在桂九，陈娇沿着东市一直走到了平康坊，再往前就是南曲了。
前世，她为了怀孕，求医无数，到了冷宫还不肯放弃，最后还真让她遇到一个医术高明的奇人。只可惜那人说她的身子早年被喂了虎狼之药，已经回天乏术了。
那人如今应该就在这南曲之中，年纪估摸在三十左右。就是不知道他今日有没有出来看诊，如果没有，那整个南曲几十家青楼，陈娇肯定找不到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