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有母似无母(一)
“诺……”他失望极了,只能听话地躺了下来。
侍臣只能侍寝,除凤后外皆不许留宿紫明殿。所以当时辰到了以后,宫人们便将他又抬了出去,我这才将书丢到一边,准备睡上短短的一觉。
……
次日傅怜再次登临紫明殿的时候,竟然是为了借书一事。
他想要文渊阁收藏的《农书》与《蚕经》,可他并不好以男眷的身份前去借阅,文渊阁并无男子借书的先例,大毓能出江展夏与傅怜两个通读百书的男子,已经旷世罕见了。
我又起了坏心思,故意道:“这两本书孤也要看。”
非正式场合,他的衣着又恢复到了极为朴素的白,我瞧着甚是顺眼。
只见他动作极小地捏了捏衣角,淡淡道:“那请陛下借臣侍《桑植篇》一书。”
“这本书孤也要看。”
正愁不知道该看哪些书呢,他这么一说,我就有书可以看了。
“可文渊阁的各类藏书,肯定不止一本……”
“孤左眼要看一本,右眼也要看一本,怎的,凤后如今见不得孤这般勤奋好学了?”
他怔了怔,意识到我在故意为难他之后,无奈道:“陛下……您不讲道理……”
“那凤后劝服孤罢,将孤劝服了,孤一定把书给你。”
“陛下,您一定要……这么戏弄臣侍么。”
他的目光忽而像霜雪一样寂寞地落到我身上,我心底忽然就凉了起来,不知道他为何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我心里有些不太妙的感觉,只是想与他开个玩笑罢了,却还是嘴硬道:“孤戏弄你?不是凤后求孤帮忙么,孤也没说不帮,孤只想你能劝服孤,这样孤才愿意将自己本来要看的书先让给你。”
他非常努力地想要开口,藏在衣袖下的手却一直在抖,他只能紧紧攥着袖子,面上仍然装得若无其事:“陛下恕罪,臣侍不会……”
他为什么不愿意开口与我说些别的话呢,哪怕找些言辞来搪塞,我肯定就把书给他了。
可他偏偏就没有别的话想要与我说。
“既然陛下不愿,臣侍告退。”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稽首礼,让人挑不出来丝毫差错,却在背过身后逃也似的走掉了。
这三本书对他来说应该很重要,可他还是没向我开口。我只不过是……想他可以同我说一些不那么形式客套的话罢了,我有错么?
帝后大婚的第七日,凤后家中的亲近男眷按理可以入宫与其团聚,我没有去凑这个热闹。
彼时我正在韶华殿用膳,宋惠芨精心准备了一桌佳肴,他满怀期待地、小心翼翼地看我:“陛下,得知您今日会来用膳,臣侍便去小厨房亲手做了这些菜肴……”
我吃了一口鱼脍,嘴上挂着笑:“甚好,‘扬州鲜笋趁鲥鱼,烂煮春风三月初’,如有机会去扬州,定要拔了扬州鲜笋来给你煮这道菜。”
他却怔住了,似是听不懂我话里的含义,眼里流露出些许失落来:“对不起陛下……臣侍不通诗词。”
我也没想到,那日在殿上,他说自己只读过《男诫》竟然不是谦逊之词,而是真的。我马上又幡然醒悟过来,不是人人都是江展夏与傅怜这样的奇葩,对大毓的男子来说能识字,还读过一本书,已经很不错了。
我安慰道:“无妨,你姐姐宋雨濛念过那么多书,还不是不通诗词?你若有心向学,何时开始都是不晚的。”
他的神色稍稍放松了些,笑着看我:“那……那臣侍有不会的,可以向陛下讨教么?”
“当然可以。”我同样笑了笑,“不过孤是凤后教出来的学生,学识比起凤后来终归还是差了些,与其问孤这个半吊子,你倒不如直接去问凤后。”
宋惠芨微微敛眉,放下手里的筷子,与我道:“陛下,臣侍为您弹一曲琵琶罢。”
“好。”
他当即叫人拿了琵琶过来,抱着琵琶坐在我身边,弹了一曲《春江赋》,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一曲毕,他满怀期待地问我:“陛下,臣侍的《春江赋》弹得好不好?”
我心不在焉地夹了一块肉在碗里:“极好,孤都可以想象到春江潮水连海平的情景了。”
他十分欣喜:“是么,那陛下觉得……臣侍的琵琶,与凤后的琴相较而言,哪个更好?”
我挑眉看他一眼,一看看穿了他的小心思:“孤上次才说了,不喜欢被人追问,尤其是与凤后有关的问题。”
他连忙抱着琵琶跪下请罪:“是臣侍失言……臣侍一时高兴,便得意忘形了……”
“你的琵琶弹得很好。”我吃完嘴里的肉,擦了擦嘴,准备要起身回紫明殿了,“可凤后的琴更是世无其二,举世无双。”
众器之中,琴德最优,自古以来,先贤文人都爱琴,琴是舒张性灵之器,有一把琴在,无论身在何处,都可达到“吾心安处是吾乡”。
琴依靠长弦震动,琴体发声,音色松沉低缓,不及琵琶清脆明亮。正如世人爱牡丹,君子却偏爱松与竹,爱它的精神气与君子心,曲高和寡,才会难觅知音。
“陛下……”他仿佛是被我打击到了自尊心,眼泪一颗一颗地从眼睛里砸落到了琵琶上,“臣侍以后定会勤加练习,不敢擅自卖弄了……”
“你们一个是琴,一个是琵琶,用不着互相比较的。”我虚扶了他一把,问白芍要来帕子,递给他,让他自己拭泪,“琵琶国手都赞叹你技艺高超,你不用觉得自己哪里不好。孤的评判也不甚准确,上一次听到凤后弹琴,还是三年前了,孤也记得不太清,你不用放在心上。”
“谢陛下……”他这才稍稍开心了些。
从韶华殿出来,我特意绕了一段会经过鸣鸾殿的路。
一边走,还要一边听阿柿的絮叨:“宋美人赶紧把自己的眼泪分给凤后一半罢,凤后要是有宋美人一半的眼泪,陛下就不会再生凤后的气了。”
我一拍她的脑袋:“胆子肥了,又在孤跟前信口雌黄了?”
阿柿捂着脑袋,满脸委屈。
在快要走近时,我揣着手停在了一棵琼花树下,远远地望着那道殿门,一站站了许久。
白芍与阿柿都跟在我旁边,白芍什么都懂,阿柿却多嘴地问:“陛下,您怎么来了鸣鸾殿,却不进去?”
“远远看着还能有个好心情,走近了,反倒给彼此徒增厌恶。”
白芍却插嘴道:“也不一定,陛下都未尝试走近,怎知会徒增厌恶。”
我正想反驳,转眼间看到一群人簇拥着傅怜的家眷出来,入宫的家眷竟然只有一个面目和善的中年男子,还有两个少年男子,看着像是他的父亲与弟弟。
我问:“那个人是凤后的父亲么?看着怎么与从前在宫宴上瞧见时不太一样。”
从前在宫宴上看到的傅雪霖的相公,神情倨傲,看着不像是好相处的人。据说这位相公可厉害了,将府内的小侍拿捏得极严,我当时还在想,有其父必有其子这话不可信,因为傅怜与他父亲看着大不一样。
“眼前这位相公并不是凤后的父亲,而是他的乳父。”白芍道。
我纳闷了:“那他的父亲呢?能让他们进宫相聚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怎么会不进宫看自己的孩子呢?”
“如今的丞相相公并非是凤后的生父,而是丞相大人的续弦,与凤后的关系一向淡薄。凤后的生父当年难产……很早就走了。”
我点了点头,心中若有所思。想着此地不宜久留,便带着她们二人先回紫明殿。
路上我却一直在想,傅怜他从一出生……就没有自己的阿父么?
难怪他每次一与我讲《孝经》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我总感觉他说的那些父母之爱,其实自己并无多少切身体会,只能旁征博引,用旁人的例子来说明,然后自己眼里是一片淡漠的苍白,像压了千万年的皑皑厚雪。
不对,他不是有继父么,不是还有母亲么……那他为什么会对父母之爱没有切身体会呢……
我赶紧下令道:“姑姑,拦住那位乳父,别让他出宫,孤有话要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