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有母似无母(二)
傅怜的那位乳父,姓秦名满,却并不是丞相府的家仆,人们都敬称他为秦相公。
这是我第一次正式结识秦满,他穿着一身灰青色的袍子,见到我时不畏惧,也不紧张,宠辱不惊地跪拜,倒是让我有些刮目相看。他是个非常温和儒雅的人,比起继父,傅怜倒与这位乳父的性格更像。
我与他随意寒暄了一些话,比如今天来宫里吃了些什么,宫里的景致好不好看等等,却不知该如何切入正题。
他笑得很和蔼,细长的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一眼就看穿了我所有的心事:“陛下一定是为了凤后才传唤的草民罢,草民斗胆想问您一句,陛下是不是那个叫做小如儿的姑娘呀?”
我的脸蓦地一红,除了阿父,就只有傅怜唤过我这个名字了:“是。”
秦满微笑着,像是看着可爱的儿孙那般,热切地打量着我:“陛下生得可真漂亮啊,难怪凤后会剪您的小像……”
小像?
我解释道:“秦相公误会了,有一年除夕家宴,父后留他在宫里守岁,当时宫人们正在剪纸花,父后知他手巧,问他会不会剪小像,他这才剪了一个。”
秦满的眼神透露出些许惋惜,摇了摇头道:“你们这些小儿女,爱在心头,还是莫要觉得口难开啊……”
我以为他是在说我偷偷喜欢傅怜,赶紧道:“从来就没有的事!孤此番唤秦相公前来,只是因为好奇……为什么今日进宫的不是傅相的夫郎,而是你呢……还有傅相最重礼,怎么不让她的正夫进宫探望?还有……孤想知道凤后的性子为什么那么奇怪,看着温和,实则冷冷清清,让人望而生寒……”
秦满微微一笑,以一个文士的礼节,向我敬了杯茶,我被他这一举动惊住,只听得他道:“那便容草民细细道来了。”
灯花轻落,我托着脑袋,像是他的忘年交一般,听他说着陈年的故事。
……
秦满说,他出身一个京畿的没落贵族世家,仰仗已故太皇太后的慈爱,年幼时他也被教养在其膝下念书。
太皇太后认为男子也需要多读书明理,便首开先河,请了一位厉害的居士出山,那位居士不讲寻常先生普遍教习的《男诫》,而喜欢讲各家经典与世间杂论。
可惜此举在当时太过惊世骇俗,皇子们为了声誉不愿上这位居士的课,其他世家子也是观望为先,所以最后那位居士的学生只有三个,秦满,江仲,顾昭。
居士分别给他们取字为未盈,展夏,还有长容。
这三人中最有名望的是江仲,他不仅做了凤后,在多年后还撑起了五王之乱后大毓残破的江山;顾昭嫁与了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傅雪霖,夫妻恩爱非常;秦满则与一位江湖剑士两情相悦,那女子后面做了傅家的门客,秦满也跟着入了傅府。
傅雪霖那时还未官拜丞相,也不似现在这般古板迂腐,反而是个大情种,日日“长容长容”地叫,眼里除了顾昭,再也装不下其他,被其母痛骂胸无大志、只知沉湎儿女情长、扬言再不考取功名就将她扫地出门,她也死皮赖脸地受着,背过身还是变着花样讨顾昭开心。
用她的话说,长容就是她的命,是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做夫妻的。顾昭发了高热,她就学古人“不辞冰雪为卿热”,穿着中衣去冰天雪地里躺着,等身上凉入骨了,再抱着顾昭给他退烧,可不把他看得比性命更重。
而让傅雪霖害怕的事情却不止这一遭,最让她害怕的,其实是顾昭怀孕。
顾昭从小体弱,怀孕尹始就出现了极大的反应,到了临盆之际,人渐渐消瘦得形销骨立,谁都知道这个孩子的到来极有可能会带走他的性命,他却执意要生下。
傅雪霖从此再无笑颜,她甚至偷偷准备了落胎药,然而顾昭与她太过心有灵犀、太过于懂她,以至于她在想什么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还因此与她置气了许久。
就这样捱到了十月临盆,秦满受到嘱托,一刻不离地陪着顾昭,这是他此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血,血源源不断地涌出染红了大片被褥,新生儿从血泊里哭啼着被抱出来,顾昭却瘦得脱了相,仿佛一株枯木。
傅雪霖不听家仆劝阻说产房污秽、不得入内而执意冲了进去,她大概知道这是今生与顾昭的最后一面了,她失声痛哭,紧紧搓着顾昭冰凉的手,念叨着:“长容不冷……长容不冷……”
顾昭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而后他的目光开始涣散,眼皮也感到累赘,用最后的力气歪头看了一眼那个正在啼哭的孩子,再也没有睁开眼来。
傅雪霖叫唤了他许久,直到榻上人的身体渐渐凉透,她惊叫着,像是丢掉了自己魂魄的疯子一般,指着那个孩子道:“是你害死了长容……是你害死了长容!”
秦满见势不对,极力护着那个孩子,劝阻道:“少家主请节哀!稚子无辜,您莫要被哀伤冲昏了头!”
傅雪霖也许是真的疯了,她双目猩红,一步一步朝着这群男眷走过来,接生的稳公吓得软了腿,只见她抢过婴儿,像要活生生地掐死他。
婴儿啼哭不止,秦满上去抢夺却被踢开,他的力量太过弱小,只能喊着自己妻主的名字。
一个连影子都没来得及看清的女子忽然就闪现在了傅雪霖的背后,用手敲晕了发疯的傅雪霖,眼疾手快地接住落下的婴儿,嘴里还叼了根茅草道:“真没意思。”
秦满瞪她一眼,嗔怪道:“莫要在此卖弄风姿给我看,一天天地除了卖弄风姿还能做点什么有用的事情?这半天你死哪儿去了?”
女子抱着剑,很是委屈:“我又不是只在这里当门客,自然还有别的事情嘛。好啦乖乖夫君别气了,咱们的孩子才刚刚满月,你现在可是要带两个了,我接下来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带孩子好不好啊……”
秦满叹了口气,并没有理睬她,而是盯着榻上冰冷的尸体,将孩子一步一步抱去了榻边,缓缓拿起榻上人的手,轻轻抚在婴儿的脸颊上道:“长容啊……你都还没有抱过这个孩子呢……我记得你的嘱托,这个孩子单名一个怜,字兰辞,要让他看许多书,成为一个有自己见识的人……”
秦满原是一个将生死看得很开阔的人,此刻依旧忍不住为这条年轻生命的逝去感到痛惜。他从窗外折下一枝玉兰,轻轻放在顾昭的床榻边,道:“长容,来生莫要再当男子了,莫要……再受分娩之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