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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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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宽阔的江水将两岸分割开来,一边是高楼林立的都市天际线,另外一边则是突然拔地而起的小山,山顶矗立着千年前古人留下的朱红色楼阁,在最好的位置上俯瞰着它脚下这座生机勃勃的江城。

    这座城市安静、祥和,待在这里的人很难想象数千公里之外的地方正在发生着怎样的惨剧。

    安德坐在跨江的巴士上,趴在窗沿欣赏这久违了的熟悉风景。

    现在距离他从乌克兰回国已经过了一周,一周之前,他所在的城市还在彻夜鸣响着防空警报,被卷入战争的恐惧随时笼罩在民众的心头,电视台天天都在报道亲俄派与亲欧派的斗争,有的地方甚至坦克都已经开到了街上。

    而那个时候的他对外界的纷扰毫无知觉,他的心全然被父亲的死占据着,失去亲人的痛苦让他变得麻木,身处异国他乡的处处碰壁又让他寸步难行。好在大使馆听说了他的情况之后立刻伸出了援手,他们替他联系上了还在国内的亲人,并且帮助他迅速处理好了父亲的后事,把他送上回国的飞机。

    临走的时候,一个感性的工作人员姐姐甚至红着眼圈拥抱了他,夸他是“自己见过最坚强懂事的孩子”。

    他就这样抱着骨灰盒上了飞机。

    ——这个“骨灰盒”还是当地殡仪馆免费送给他的:因为殡仪馆那段时间很忙,刚开始甚至想用个袋子装给他。安德向他们用俄语说明了自己现在父母都不在了,才引起了工作人员的同情,给他找来了一个自己女儿装糖果的铁盒子,撕下了包装纸,用手帕擦干净,勉强算是让安国庆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点东西有了栖身之处。

    空乘人员可能是被提前告知过了他的情况,几个空姐时不时就过来看看他,还给他送了水和饼干。

    安德感谢了这些陌生人的好意,但他没觉得自己“坚强懂事”,他并非是个“坚强懂事”的孩子,也并非不悲戚,只是他现在孤身一人,什么事都要靠自己去做,因此不能将眼泪长时间挂在脸上。

    回到国内的时候,奶奶来接安德。

    一见到那个不伦不类的“骨灰盒”,老人家瞬间软了腿,一向仪态优雅的女士差点晕倒在机场里。但她还是挺了过来,牵起了孙子的手,带着才十三岁的男孩一起把儿子安葬回了家乡。

    他们没有办葬礼。

    或许是安国庆常年在国外踢球,在国内也没有剩下多少至亲好友;或许是老人已经不想再来一次哀悼,提醒着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残忍事实。

    总之,他们没有替安国庆举办葬礼,一老一小只是默默的将他埋葬在了江城郊外的公墓里,让这个漂泊异乡多年的游子能够回到养育了他的故土。

    而安德也跟着奶奶在江城住了下来。

    “你现在十三岁了,本来如果一直在国内,都应该上初二了,但是那个时候国庆非要让你跟着他走,说那边的足球好,结果……唉,”老人叹息,“奶奶问你,你今年九月份从初一重新上起可以吗?”

    安德想了想,问她:“我不能继续踢足球了吗?”

    老人一愣:“当然可以了,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在体育课的时候踢。”

    “我不要只在体育课上玩那么一下,我想成为职业足球运动员,”安德说,这是很多天以来,这个男孩唯一一次在大人面前真正显露出他的孩子气,“我和……我和爸爸说好了的,我会成为有史以来最棒的足球运动员。”

    奶奶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仔仔,你还太小了。”

    “是因为我爸爸吗?”安德仰头问她。他的提问一针见血,尖锐、咄咄逼人,显现出不符合年龄的锋利:“因为他失败了,所以您觉得我也不行?”

    他的奶奶看了他好一会儿,脸上浮现出一丝酸楚的笑意。

    这个年迈的、但穿着依然优雅得体,化着淡妆的女士打量着自己几年不见的孙子,仿佛从他的脸上能看到儿子当年的模样。

    她直截了当地承认了:“是的,你说的话就和你爸爸当年一模一样,而我已经因为他的固执失去了一个儿子。”

    安德用力抿紧了唇,牙齿咬了会儿唇瓣,才开口:“我要继续踢球。”

    “我并不是在完全的否定你,仔仔,”老人淡淡道,“但这条路很难走,你爸爸不仅没有成功,反倒被失败打击得一蹶不振,不能接受自己过了三十岁还一事无成的现实……我是一个老婆子啦,不可能一直陪你走下去,也很难在你失败的时候为你提供什么帮助,你只能一个人。”

    “我可以,”安德说,他重复了一遍,“我行的。”

    老人轻轻摸了摸安德的头。

    她的手保养得很好,并没有这个年纪的老人普遍有的那种粗糙和风霜,而且,很温暖。

    “我知道了。”她说。

    公交车平稳地过了江,再向前行驶了一段距离之后,停在一处站台旁。

    温和的提示音响了起来:“中山大道国际广场站,到了,请您从后门下车,下车的时候请注意脚下……”

    趴在窗沿上的安德这才从记忆里回过神来,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身手矫健的跳下了公交车。

    这会儿是上班时间,广场上的人并不算多。商城外的大荧幕里正在播放前几天德国队同阿尔及利亚队的比赛,托马斯·穆勒颇为滑稽的“假摔”版任意球和门神曼努埃尔·诺伊尔的扑救集锦被反复播放着。

    安德驻足看了一会儿,然后从身后绣着顿涅茨克矿工队徽的黑色背包里取出一个足球,边走边踢,让球在脚下打转,时不时还灵活的用广场上的路灯杆子演示一下如何带球过人。

    就这么一路玩回了到了家门口,安德把脏了的足球从地上捞起来,掏出脖子上挂着的钥匙打开门。

    “奶奶?你回家了吗?”

    刚打开家里的门,安德就看到门口摆着一双款式精美的女士高跟鞋,他“咦”了一声,向屋里探头问道。

    他们家的客厅面此时正坐着一个女人,她背对着安德的方向,坐在一个单人沙发上,对面就是安德的奶奶。女人漂亮的长发被盘在脑后,发间别着一枚镶嵌着珍珠的发钗,显得气质格外温婉,她的风衣也很漂亮,是静静的蓝色,带着一股不属于这个家的气息。

    听到安德进门的动静之后,女人转过了头,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晶莹的泪珠浮现在了她黑色的眼眸中,她抖着嘴唇,发出来的声音也带着泪意与颤抖:“……仔仔。”

    安德愣在了原地。

    他手足无措,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同爸爸死的那个时候不同,那时候他虽然痛苦,却知道自己必须要变得理智,做一个坚强的男子汉,但现在,看到这个女人出现的面前,他过去所埋藏在心里的痛苦却一下子仿佛全都被激活了,那些过往带着刺痛从身体里的每一个毛孔开始向外冒,他的手脚开始变得冰冷,耳膜仿佛被什么东西击碎。

    他变得脆弱而不堪。

    好像还是那个曾经在街角哭泣,等待着自己妈妈回家的小孩。

    “……仔仔。”

    在他愣神的时候,女人走到了他面前。

    她长得真美啊,一如既往的漂亮,柳叶眉、桃花眼,眉目里就含着江南三月时用水花轻轻拍打鹅卵石的潺潺溪流,和春日里几只燕子轻巧拂过的柳枝的气息。更别提她今天还精心地化了妆,妆容很淡,却很显温柔,能让安德回想起自己当年被她牵着走在莫斯科的大街上,两个人一起快乐的吃一份巧克力的记忆,还有她带着自己走过盛夏的艳阳,在铁丝网外温柔的注视着小孩们一起上足球课时的目光。

    她那么好,但这样的好忽然有一天就消失了,不再属于他了。

    安德不想怪她,他深知她的痛苦和无助,但他是被抛下的那一个,不可能完全没有怨气。

    他轻轻“嗯”了一声,就当作是回应,然后避开了女人的目光,越过对方的身影,去看身后的奶奶。

    “你要做什么?”

    他的父母已经离婚好几年了,母亲远嫁去了德国,他们分手的并不体面,不是能做朋友的那种夫妻,因此这次葬礼安德也提前和奶奶说过,不要打扰她。

    但这会儿,她却跨过了万千公顷的土地,奇迹般地从西欧赶来,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不用想,肯定是奶奶通知的。

    她想做什么?

    他的奶奶坐在长沙发上,望过来的目光十分清明:“你既然想继续自己的足球梦,那就和你妈妈走吧。”

    “……我?”安德指了指自己。

    他的奶奶重重点了一下头,她站起身来,走到他们两人跟前。

    这个传奇的女人已经变得苍老而年迈,但说话简短有力,语气坚定:“你说自己要成为有史以来最棒的足球运动员,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该给你提供怎么样的环境,甚至不知道如果未来你不参加高考会成为什么样子……但我知道,欧洲有着最好的足球,你妈妈能送你去那里的青训营,让你参与他们的训练,这应该会比我送你去体校强得多。”

    她说罢,深深凝视昔日的儿媳,然后将安德的手放在了她的手上:“我会负担孩子上学和生活的全部费用——不要拒绝,就当是我弥补曾经的那些亏欠吧,我把他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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