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安德觉得自己现在漂浮在医院的走廊上,没有了知觉。
周围来来往往的都是高鼻深目的斯拉夫人:医生们抱着装病历的文件夹,低声同神情麻木的病人家属说着什么,护士们则更加步履匆匆一点,她们要么推着小车,要么手里拿着输液瓶和针管,走得飞快,擦过路人的身旁时还能带起一阵消毒水味儿的风。更多的是病人和家属,这些人就更加百态了,很难用一个统一的特征去概括,但总归都不怎么带笑,让气氛压抑和沉闷,加上医院的空调功力够大,还格外带了一些阴冷。
他从来都不喜欢医院,这里总让人联想到很多很多不好的事情。
安德在这种状态下努力地吸了吸鼻子,企图让自己的感官重新连接上现实。
这样的心理暗示真的奏效了,有那么一瞬间,刺鼻的消毒水味儿随着一个女人的声音闯进了安德寂静的世界中。
“安德?安德?孩子?你能听到吗?”
随着这个大嗓门的女声撕破了他和外界的隔膜,安德感到自己的知觉又回到了躯壳中,灵魂也从漂浮的走廊上空落了地。
他这才回过神来,抬头看去,邻居阿姨关心的神色落入眼帘。
“小伙子,没事吧?”这个热心肠把他送过来的斯拉夫妇女问道。
安德这才想起自己是为什么来到了医院。
“……谢谢,”他抿了抿唇,用俄语回答,“我……”
他说不出“我没事”。
女人温柔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伙,别怕。我陪你进去。”
他们一起推门进了角落里的房间。
那房间比医院的走廊更加阴冷,而且推门进来后一片死寂,仿佛和刚刚外面的医院不在一个世界。安德颤抖着手擦了一把自己的眼睛,这里面除了白色就没有其他颜色,每个柜子上都还写着名字,正中的台子上则躺着一个人影,上面蒙着一张白布。
安德用剧烈颤抖的手掀开了那层布。
一个中年男人的面容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是个亚洲人,他静静地躺在白布下,紧闭着双眼,皮肤显现出病态的惨白;五官英俊,眉眼同安德很像,只是胡子拉碴略显邋遢。他的身上穿着一件格子衬衫和工装夹克,格纹衬衫之前应该是被血浸泡过,胸口和腰间都有大面积的铁锈色痕迹,一只手垂在身侧,另外一边的胳膊却已经消失,肩部下方只用强力止血带草草缠了起来。
下半身就更加不能看了,安德只是刚掀开了白布的一角,就被邻居阿姨强势的将白布盖了回去,用俄语告诉他:“够了。”
在这具尸体的正前方,泛黄的胶带纸贴着一个卡片,上面被人用西里尔字母潦草的写了一行【国庆安,中国】。
之前打电话通知他的人说,是车祸。
原来这就是车祸后人的模样。
安德的眼圈一下子红了。
“我没想到……”他用俄语磕磕绊绊地说,“我应该昨天晚上叫他待在家里的……”
他今年已经十三岁了,已经是个有点自尊心的男孩子,这会儿却在一个近乎陌生人的外国邻居面前崩溃地开始流泪。懊悔、恼怒和无助的情绪随着眼泪一股脑儿地往出涌,眼眶就像是坏掉了开关的水龙头,往常的自尊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早就被抛到了脑后。
“爸爸……”
他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死人的皮肤,触感粘腻而冰冷,难受像一条毒蛇,啃噬着他的心脏。
安国庆,他的爸爸,他们昨天晚上还在争执,他责怪他不好,说气话想要回国看奶奶,可今天,昨天那个还被他气得跳脚的人,却已经躺在了冰冷的停尸台上。
安国庆不是个特别好的爸爸,自从他在足球事业上遭受打击,又同妻子离婚之后,经常扔下安德出门和狐朋狗友一起喝酒,喝得酩酊大醉才深夜回家。他把儿子扔给奶奶,自己在国外胡天胡地,他不关心儿子有没有朋友,只关心他考试考了多少分,更多的时候整日沉浸在酒精中,企图逃避自己的失败。
但这是他的爸爸。
他的爸爸曾经牵过安德的手,带他在训练场上玩那颗小小的足球,那时候的他对自己光明的未来坚信不疑,向儿子许诺自己一定会成为国家队的主力,将来为国出征世界杯;他高大而英俊,来幼儿园接孩子的时候是最帅气的爸爸,让安德暗自得意过很长一段时间;他最意气风发的那年还带妻子和儿子环游欧洲,见到什么好东西都想买给妻儿……
什么都没有了。
突然地。
安德什么都没了。
身后的女人忽然抱住了他。
她的身体温暖,臂弯有力,是这个房间里唯一的热源。
“你大概不知道,孩子,”她声音哽咽道,“……谢廖沙也没有爸爸,而我一直都为此感到愧疚。”
“……我不知道……”安德失魂落魄的回答。
邻居阿姨将他用力搂在怀里,给他讲了自己的故事:“在我怀着谢廖沙的时候,他爸爸就因为醉酒落水离开了我们……我很多次都想过自杀,但是后来我还是决定活下来……很多时候,父母和孩子都只是被上帝安排在人间邂逅,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上帝就会收回这段特殊的相遇,但我能肯定的是,你是个好孩子,上帝会保佑你的……”
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安德的肩膀上。
“谢廖沙一直很想和你交朋友……他只是很害羞,不敢往前迈一步。你看,孩子,你是个多么好的小伙子……要好好活着。”
安德并不信神,但他奇迹般地被这段话安抚了。
或许是知道了他身后的女人同他一样经历过亲人去世的伤痛,或许是他听到了一些对生命的肯定,还有,母爱。
“可谢廖沙还有您,”他喃喃道,“我妈妈……她……”
他的话只说到一半,声音尖锐刺耳的防空警报在头顶炸开,急促的脚步和混乱的声音一瞬之间出现在了门口,有人敲响了这间停尸房的门:“快走!别待在这里!”
女人立刻紧张起来,她拉着安德跑出了房门,走廊里此时所有人都在慌慌张张的奔跑,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恐惧和焦急。
“怎么了?”女人急忙拦下一个路人问道。
“打起来了!”被拦下的也是个中年妇女,她神色焦急,但还是劝告道,“不远处已经开始交火了!快跑!”
她们说的是乌克兰语,安德听不大懂,但已经感受到了空气里不安和焦躁的氛围。
“怎么了?”
女人回身看他,这个男孩的脸上泪痕还未干,他刚刚失去了父亲,人生地不熟,甚至不懂乌克兰语,在这个国度寸步难行。而她还有一个儿子,傻乎乎的,还在家里等着她回去。
她蹲下身来,尽可能快的说完这段话:“可能是附近在打仗,孩子,我知道你父亲的后事还没有处理,但是我们现在最好不要待在医院里,我带你去防空洞,然后去接谢尔盖,我会暂时照顾你的,可以吗?”
安德懵懵懂懂,在巨大的防空警报声中,他连“战斗”这个俄语都听得不怎么真切。这个国家的局势最近似乎是有点紧张,但一个出生和成长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和平环境里的孩子,是很难想象在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你“外面打起来了”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安德在这个国家刚刚生活了两个月而已,他来的目的也很单纯,就只是和爸爸生活一段时间。他只会一些俄语,还不能完全无障碍的同当地所有人交流,因此也很少看电视台里形形色色的节目和新闻。对于这突如其来发生响彻云霄的警报声,他在大脑里疯狂搜索,才想起来一星期前自己好像是看过一则中文的、有关这个国家局势不稳的新闻。
他站着没动,女人急了,拉着他的手就想向外走。
安德轻轻拂开了她的手,摇了摇头:“阿姨,我不和你走了。”
“你!”女人对这个孩子的决定难以理解,她的眉梢眼角透出焦急,“我知道你现在很难接受现实,但这不是在开玩笑!等明天,如果明天安全了,我们再来看你爸爸!”
“我想把他带回家……”安德说,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一股奇迹般地冷静,在混乱的局面下,这个刚刚丧父的小孩承受着心里巨大的痛苦和悲伤,脑海里的一个念头却异常的坚定,“既然现在外面很乱,那我更得早点离开。我本来也只是在你们国家暂居,过来看爸爸的,现在他已经……我得联系大使馆,把他的骨灰带回家安葬……我还是未成年人,现在监护人都不在身边,他们会帮助我的,而且……”
他想起自己远在祖国的奶奶,另一种伤感又涌上心头。但他没让这种感觉过多的在当下停留,努力回想起自己曾经背过的一串电话号码。
“我记得大使馆的电话,您能帮我个忙,拨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