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安德和奶奶再好好的谈了一次。
他并非是不愿意和李玫(他的亲生母亲)重新生活在一起——毕竟有哪个孩子能拒绝从小就关爱自己的母亲呢?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的妈妈已经和别人再婚,有了另外一个家庭,他对于她的那一个家庭来说,是格格不入的“侵略者”,或许还会造成他们之间的矛盾。他作为小男子汉的自尊心让他很难开口去询问李玫,是否她在另一个国家的家人愿意接受自己,或者说,自己是否会给她带去困扰和麻烦。
而且,奶奶现在已经失去了丈夫和一个儿子,孤身一人生活在这个偌大的城市中,安德得扛起爸爸的责任,照顾好奶奶。
但老人用自己的坚持说服了安德。
“我不想再看着一个孩子为梦想而折翼了,同你母亲走吧,”她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有个关于十年的约定,那个时候如果你能进入国家队,光荣的披上五星红旗,就请我去现场看比赛吧;如果你不能,也不要觉得我会嘲笑你的失败,相反,我完全接受,并且将会送给你一份受用终身的礼物。”
安德没有拒绝这个提议。
他用一张纸记好了奶奶的手机号码,珍而重之地放进自己的文具袋里,然后简单收拾了一下从乌克兰带回来的衣服,又拉着行李箱,再一次来到了江城机场。
这是安德一周之内第二次踏入江城机场,上一次的时候他抱着那个装有骨灰的糖果盒,从气氛低沉的机舱里走出来,这一次的旅行却已经没有那么沉重了。
李玫牵着他的手,没有理会他“我自己能行”的抗议,而是事无巨细的替他打印了登机牌,过安检之前检查好箱子里的物品,上飞机的时候替他拉下窗户的遮光板,还从空姐那里要来了一条毯子。
“你觉得怎么样?”在飞机起飞的颠簸之中,她问安德道,“难受吗?”
安德摇了摇头,放任自己躺在座椅里,悄悄用余光观察李玫的神色。
李玫坐得很放松,颠簸期过去了之后,她还有闲心从随身带的小包里掏出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安德在心里悄悄比对了一下自己记忆里的李玫和现在的她,不知道是不是几年没有见面,他总觉得现在的李玫除了外表和从前一样漂亮之外,整个人给他的感觉变了很多。
曾经的李玫是温柔贤淑的母亲,但那种温柔是内敛而温驯的,现在的李玫身上却多了一种令她显得更加耀眼的气质……就像是,被打磨过的,已经完全绽放了光彩的玉石。
注意到安德的目光,李玫收起了自己手中的小镜子,转过头来冲他露出一个微笑。
安德赶紧闭上眼睛假寐,企图掩耳盗铃,又惹得他妈妈发笑。
长途飞机很耗精神,幸好他们是直航,飞机在慕尼黑机场降落后,两人一起去拿了行李箱,然后李玫就带着安德来到了机场的停车场里,在离入口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一俩银黑色的大众。
安德看不懂德语,在这个陌生国度的陌生城市中,他拖着自己的行李箱默默跟着李玫,尽量收敛着自己的好奇心。
李玫却顿了一下脚步。
她转过身,蹲下来和安德平视,告诉他:“妈妈现在的……现在的丈夫就在停车场里等着我们,他是个非常好的叔叔,未来也会和我们一起生活……你……同意吗?”
安德早就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说实话,不在乎是假的——他刚刚失去了父亲,这会儿却要和另外一个中年男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这样的情形着实别扭。
但安德又不可能真的不同意。从跟奶奶说好要走开始,他就一直在做心理建设,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叔叔”,他只希望对方不要太难搞,他可以接受安安静静的缩在他们家的一个角落里,把自己的存在感压缩成空气。
“我可以不叫他爸爸吗?”他只问了李玫这么一个问题。
“当然可以。”李玫说,“我们提前说过这个问题了,他对我说……你可以直接喊他的名字。”
安德点点头。
两人一起走到车跟前时,从驾驶座里走下来一个中年男人,对方个子很高,看起来也很健壮,留着络腮胡,方脸,是那种非常普通的长相。他穿着简单的衬衫t恤,戴一顶棒球帽,看到安德和李玫的时候,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走过来,向安德伸出了手,用英语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斯坦泽尔,斯坦泽尔·施耐德。”
安德安静的看了他几秒,随后也伸出手,同他握了握,也用英语说道:“安德。”
“真是个好名字,”名叫斯坦泽尔的男人毫不吝啬自己的善意,又给了安德一个笑容。
接着他转向李玫,毫不避讳地和她拥抱了一下,用英文说:“欢迎回来,辛苦了。”
李玫在这个短暂的拥抱之后同他分开,回身看了看安德,见他并没有表露出不满或者不耐烦的神色,才从他手里拿过行李箱,塞给斯坦泽尔,招呼安德道:“好了,我们上车。”
安德知道她的那一眼是什么意思,他没说话,坐上了车。
慕尼黑到李玫所定居的城市乌文斯堡大概要四个多小时的车程,在车上,斯坦泽尔和安德也渐渐熟悉了起来。
在这短暂的相处中,安德对斯坦泽尔渐渐有了一些好感——首先,这个男人很照顾李玫。虽然从表面看起来他是个很粗糙的男人,但他来的时候特意给李玫带了保温杯,里面是泡着玫瑰花的热水。其次,他也很尊重安德。这种尊重从他能平等的同安德握手开始,随后为了顾及到安德,哪怕是他和李玫二人的交谈,也一直讲的是安德大概能听懂的英文,很少会说只有他们俩才懂的德语。
安德一路上有点不平静的心稍微放下了一点。
他话不算太多,但斯坦泽尔说起了足球,尤其是聊到了最近的世界杯,安德的兴致一下子就被挑起来了。男人和男孩聊起德国国家队已经闯进了半决赛的事情,还有他们的下一个对手——五星巴西。
“虽然赢下了阿尔及利亚,但这一场并不是很轻松,”斯坦泽尔说起下一场世界杯半决赛来忧心忡忡,“巴西队的实力也很强,而且是在他们的主场,到时候我们的小伙子就得在全场所有巴西人的倒彩声里踢球了……”
安德很期待这场比赛:“德国队的实力很强而且很均衡,无论是他们的中场还是后场都有天才球员,而且拜仁慕尼黑还刚刚在2013年赢下了欧洲冠军杯,他们为这支德国队提供了不少的主力。巴西队也是传统强队,他们在皇马和巴萨都有主力队员,即使他们的头号球星内马尔不能出战,也应该会是很精彩的比赛……”
斯坦泽尔见他似乎很想看这场比赛,立刻说道:“后天我带你去我们乌文斯堡的中心体育场看比赛吧!他们会在球场中心的大屏幕上播放比赛,还会有很多球迷一起前去,气氛很好。”
安德听他这么说,看了一眼李玫,见她也含笑着望着自己,迟疑的点了一下头,答应下来。
斯坦泽尔就更开心了:“我听你妈妈说你是个非常好的球员,对吗?我们乌文斯堡的青训很好,出过很多的好球员,以后我和你妈妈一起陪你去那些俱乐部的青训营试训。还有,我可以陪你在家附近的草皮上玩,虽然我现在水平不太高,但我年轻的时候也是我们小镇足球队的队员呢。”
安德感到了他的努力,对方看起来确实是想对他释放善意。
他也没有拒绝,一一应下,姿态也没有刚开始看起来那么僵硬了。
经过了不算太长的车程后,他们的汽车从小城的中心穿过,拐进了一处居民区里。
这边的房子基本上都是两到三层的独栋,一栋的面积也不大,很多都是老房子,但基本上都打理得很精心,花园没有被荒废过的痕迹。
车子在其中一栋房屋前停了下来。
斯坦泽尔打开了后备箱,拿出李玫和安德的行李,一手提着一个箱子率先走近房屋大门。李玫则从包里拿出钥匙准备开门。
只不过她手里的钥匙还没插进门锁时,房屋大门就已经被从里面打开了,跑出来的小女孩穿着一身粉红色的裙子,金棕色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了两个小揪揪,每个揪揪上还绑着粉色的蝴蝶结。
安德一时被这个粉红色的小炮弹给震住了,他惊讶的看着对方和李玫极其相似的脸,脑子开始发懵。
这小姑娘见到斯坦泽尔和李玫,先是甜甜的用德语喊了“爸爸”和“妈妈”,然后向外面再看的时候,就是一个对着她发愣的安德了。
随后,她飞快地用德语说了一句什么,但声音很轻,而且安德也不懂德语,完全不知道这个长相酷似妈妈的小女孩想对他说什么。
但他看到了李玫宠溺的,温柔的笑脸——只是这次并不是对着他的,而是对着那个女孩。
那个小女孩则亲昵的偎依进了李玫的怀里,她们脸贴着脸,任谁都不会否认,这是一对亲密的母女。
“你们没告诉我……你还有个女儿。”
安德用中文低声道。
没有人告诉他,李玫没说过,奶奶也没有过说,斯坦泽尔刚刚也没有提到,他一直以为,这个新家只有斯坦泽尔和李玫两个人。
李玫放开了怀里的女儿,转过来拉儿子的手:“这是海莲娜,是你妹妹,安德,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海莲娜还很小,她一直期盼能够见到自己的哥哥,你……”
“那你就应该早点告诉我,而不是让我什么都不知道的和你过来。”安德说。然后他又看了一眼那个陌生又令人感到熟悉的女孩,对方气鼓鼓的转身走了,没再理他。
李玫显得有点手足无措,他们母子俩就这样僵在了门口,直到斯坦泽尔前来解围,才稍稍有些缓和。
安德突然觉得很无奈,但这会儿他已经不能转身再开四个小时的车然后坐飞机重新回到江城了,因此他只能强行压下心里的难受,随着斯坦泽尔走进了房门。
和李玫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的妈妈低下了头。
但他没再说什么,他真的得自己静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