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4章 老房子和美人儿
三开间两层楼的房子,进门一个天井。屋里昏暗,杂物繁多,穿过客堂、楼梯间、走廊,又一个天井。沈如梓重回旧居,心情不平静,匆匆出后门险些踩上一堆蜂窝煤,张桥眼急手快扶了一把。
“孃孃(姑姑)……你、你是我小孃孃(小姑姑)?”
“囡囡,我是你小孃孃。”
“小孃孃,你终于回来看囡囡了!呜……孃孃啊……”
灵堂设在后天井边上,沈如梓走近,侄女沈红玉即刻认出来。没出现相见不相识的尴尬场面,姑侄俩拥在一起,抱头痛哭。
一别三十六年。分开时,一个是二十出头的年轻母亲,一个是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再见一个步入老年,一个已是中年。姑侄俩的哭泣,与去世的老人关系不大。
张桥退开几步,默默站天井的屋檐下,举相机拍照。
前世,奶奶与儿女的关系,几十年如同仇寇。根本没心思关注这个侄女,更没心思关注这幢老房子。终其一生,再没回过上嗨。
今生不同了,变化因自己而起。
张桥捕捉到二世为人积极的一面,很舒心地当旁观者。
守灵的人不算多,应该都是自家人。听闻港九亲戚来到,纷纷露面。张桥启程前,沈维德来电介绍。说是他前大伯母另嫁一个拖油瓶的鳏夫,又生三个儿子。如今,加上他堂姐,五个二代成家后,全部住在“霸占”的老房里。孩子有十六个之多,老老少少将近四十人。言外之意,这是一幢面积相当宽敞的石库门老房子。于是乎,为所有权吵翻脸就不足为奇了。理由强大,很小表叔。
“三十六年啊……呜……”
“小孃孃都老了!”
“囡囡也有白头发了!”
间隔近四十年,姑侄俩重逢的伤感场景,倒也契合灵堂的氛围。
站个人角度,张桥并不希望奶奶参加此次葬礼。沈家矛盾起于这间房子,偏偏奶奶恰好是这间房子真正的原主人。就算奔丧身份也敏感,这一大家子难免多想。在狱中有人说,宁与东北人打架,不和上嗨人吵架。
此次葬礼,舅公一家敬而远之,何尝没有避免吵架的考虑。移居港九的上嗨人吵架能力退化,不敢挑战土生土长的上嗨宁。据说小表叔曾到上嗨吵架不止一次,每次回去都气的想死。两年中断联系,等于变相放弃房子。这个时候房子真正的原主人出现,无论争与不争,很可能某句话被曲解,就擦出矛盾火花。
“过来,桥生。给你舅奶奶……烧香磕头。”
“是,奶奶。”
张桥摘下头上的棒球帽,点三支香,朝遗像磕头三拜。然后,随奶奶将奠仪交给丧事的总务。那么一大块,立马吸引所有的视线。总务登记完名字,颤抖的手揭开白纸,整齐的百元钞露出,祖孙俩接受的目光,像被几十盏灯光照射。
见到奶奶矜持的享受,张桥暗叹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处理家务事非他所长,奉上巨额奠仪,炫富传递一层意思:咱有钱,不在乎这间老房子。他只盼与这一大家子友好相处,让奶奶的返乡之行开心愉快。
“各个小虎子老灵哦!(这个小伙子蛮帅的)小思的儿子,多大了?”
“表姑妈好,我叫张桥,二十二了。”
“呀,又高卖相又好,小思有福气。哦,你爸怎么没来?小时候我带他的,喂他吃饭,满弄堂跑,皮的很。”
“真不巧,表姑妈。我爸出差,赶不回来。他特意交待我,向你致哀、致歉,有时间他专程来看你。”
“哇,普通话好标准。谁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港九人讲普通话?”
“我不是港九人,平常也讲普通话。”
“来、来,你姑父去殡仪馆办事没回来。介绍你认识表哥、表姐、表弟、表妹。”
沈红玉高高瘦瘦,和她小姑相仿。一家国营纺织厂的女工,临近退休了。典型的上嗨弄堂女人,说话总抢在你前头。用某个笑话概括,一个女人等于五百只鸭子。前世,张桥有幸见过红玉姑妈。奶奶九十岁生日,专程赴港九祝寿。那时,已是七十七岁的老太太,和现在对不上号。
几分钟内,张桥认识了三十多个有血缘、无血缘的亲戚。红玉姑妈的后父,早几年已过世,免去不少尴尬。张桥着重在一个表哥一个表妹一个表弟,红玉姑妈的儿女。奶奶认亲了,以后肯定有往来。不过,其他亲戚中,有个扎麻花辫的小姑娘,张桥惊为天人。一双纯净的大眼睛,让你看一眼都觉得世界美好。在此之前,张桥二世为人见过的美人儿,忽略已婚的汤晓红,陈书香颜值第一,林娆身材第一,现在双双退居第二了。
张桥正想偷拍“头号美人儿”,奶奶拉他告辞离开。
“这里没有洗手间。”
没办法,百年老房子不考虑厕所。祖孙俩匆匆来匆匆走,平安无事。坐老顾的车回国际饭店,张桥忘了沈家的房子之争,没忘“头号美人儿”。住在没有洗手间的老房子,委屈“头号美人儿”了。
“桥生,订四桌酒席,晚上请红玉姑妈一家子吃饭。”沈如梓从房间来电吩咐。
张桥应下了,想了想问道:“奶奶,你想拿回老房子吗?”他不大清楚老太太的心思。
“拿回来谁住?”沈如梓嫌弃反问,“哦,是不是你和你爸想拿回你爷爷买的房子?”
张桥苦笑说:“我没兴趣,我爸估计更没兴趣。将来我如果在上嗨买房,除非是老租界的独栋花园洋房,其他的没兴趣。”
“这才对。”沈如梓满意孙子的回答,“别学你小表叔,那种洗手间也没有的老房子,有什么好争?本来就是打工仔住的,我一点不怀念。当年光复上嗨,你爷爷买的时候,老是跟我抱歉。他官职小,有钱也抢不到花园洋房。”
通完电话,张桥拿了一叠钞票出门。在饭店门外叫进老顾,坐大堂说了奶奶请客事,他感觉不合时宜,请教本地人。印象中,办丧事的孝子、孝女,离开灵堂去酒店吃喝,那是大逆不道的。他担心奶奶出糗,又不想扫奶奶的兴。奶奶称心,再恶俗的事他都愿意做。
“弗碍厄……没关系的,张生。新社会新事新办,啥灵堂、烧香、烧纸钱、跪跪拜拜,这几年兴起的,不像话。以前,全是封建迷信,不许搞的。实岁七十三,加上天一岁地一岁,虚岁七十五,高寿了,没那么讲究。再说了,灵堂是假灵堂,遗体在殡仪馆,不作数的。你们请吃饭,他一家老有面子。若不请,他一家呒啥落场水(没面子)。因为,你们是从香港回来的亲戚。”
听了老顾的话,张桥笑自己想多了。九十年代初的民俗,保存很多革命遗风。不像二十一世纪,迷信几乎无处不在。不过,他懒得亲自订酒席,再玩现金“锻炼”。拿出一千外汇券,交给老顾在国际饭店预订。司机岗位特殊,手脚干净外,嘴巴要严。堔镇的李师傅手脚勉强及格,嘴巴简直是大广播。
“地址的你知道了,到时间叫车去接。”
“放心,张生,我晓得安排,接送一起,保证顺顺当当。”
老顾大包大揽,张桥乐得清闲。
回到房间,张桥电话向奶奶通报完,取出纸笔,笨拙地继续画分镜头。晚餐时间到,奶奶叫门才停手。
“我们要去哪儿?”
“酒吧。”
张桥按住电梯门,电梯外的黑衣女郎问道:“能带上我儿子吗?”张桥说:“没问题,你儿子在哪儿?”黑衣女郎说:“在餐厅,可以陪我去找他吗?”张桥步出电梯。
走在泛黄光的走廊里,张桥问:“你儿子多大了?”黑衣女郎答:“今年十六了。”张桥道:“不是吧!你、你有个十六岁的儿子?真看不出来,你这么年轻,倒是像十六岁。”黑衣女郎说:“谢谢!”
餐厅拐个弯到了,里面人头攒动。男人黑西装黑领带胸前戴白花,女人黑裙子黑帽子胸前戴白花。
“明天我也参加一场葬礼。”
张桥说话转头,黑衣女郎却不见了。一个戴眼镜的女人走近,手捧两张遗像。
“不、不……”
看清遗像,张桥惊恐的大喊大叫。
“啊……曹!”
噩梦中喊叫醒来,张桥蹦跳下床,拍开所有的灯光。分辨出身在国际饭店房间,只记得和奶奶下楼请亲戚吃饭。搞不清是睡糊涂了,还是喝酒断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