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7章 外来妹
1991年的男人，如果参观堔镇的工业区，一天见到的女人，可能比一辈子都多。
“请让一让！”
陈书香穿行于几百上千女工中，走到食堂外的水口洗手。一身港版穿戴，招引众多目光。陈书香习惯了，毫不介意。左手被猥琐港商拿捏好一会儿，她觉得有必要清洗一下。
再次穿过女工群，出了厂区大门，她在门外拦下一辆出租车。
十多年了，“三来一补”企业大行其道。服装厂、鞋厂、玩具厂、电子厂、包装厂等等厂家，遍地开花。各条流水生产线上，工人做的是简单、枯燥、重复的工作。相对而言，女工比男工更具优势。因此，女人来到堔镇，不管文化高低，找一份工作并不困难。久而久之，形成庞大的女工群体。甚至民间有一种声音：堔镇特区是女人打拼出来的。
凭什么女人非得在流水线上，不能坐空调办公室？
陈书香想到做到。四年前，追逐梦想闯堔镇。初来乍到，她仅仅做一个月的流水线女工。短暂过渡，立马升级为打工妹们向往的白领。期间，尽管炒了两个老板鱿鱼，她一直是白领。上个月，又炒了第三个老板鱿鱼，重新谋求一份白领工作。今天，或说过去一星期，求职不大顺利。她不着急，以往的积蓄足够支撑几个月。
“小姐，华强北到了，在哪停？”
“前面小卖部靠边。”
下了出租车，陈书香走进小卖部。买了一支蛋筒冰淇淋当午餐，撑起阳伞，边吃边走向几十米外的一家公司门店。
连日来，求职圈里，这家叫博克的公司，是热门话题。据说，吃、穿、住之好，不是第一也没几家比的上，全免费肯定特区独一号。空调环境工作，每月基本工资超过累死累活在流水线上卖命。也就是说，进了门人人是白领。可恨的是，非大学本科毕业不要，将绝大部分求职者挡在门外。
“人人白领是这个样子。”
国庆后的堔镇，阳光依然暴烈。阳伞下的陈书香，吃完蛋筒，热的衣服粘身。在博克公司门店外，看了几分钟，她看出门道了。
门店内，十几个穿蓝t恤的男工、女工，要么在电脑或打印机前做一些不费劲的事，要么干脆坐椅子上与人交流。四台柜式空调喷薄冷雾，通透的玻璃墙一目了然。左边门是名片打印，右边门是电脑销售部。而电脑销售部的门里，求职登记进行中。
“欢迎你，请在空位上等候登记。”
推开右边玻璃门，扑面的冷气舒爽，陈书香还没开口，机械的欢迎辞响起。说话的小姑娘微微抬头，又继续书写表格。陈书香回一个笑脸，小姑娘很可能是她的幸运星。只有中专文凭，只见过一次电脑的她，本想旁观一下传说中的“白领公司”。如果没看见小姑娘，实在鼓不起勇气进门。今天是博克招聘最后一天报名登记，她不想错过一点点机会。
“有没搞错，一个月一千八奖金？”
“哈哈，我同学领到手也吓一跳。”
“你同学做销售？”
“不，他在技术部，一人配一台486电脑。我也瞄准技术部，不然不会从厦门赶过来。”
声音相当噪杂，主要发自里间的销售部。二三十个男女大概同时讨价还价，隔一层玻璃墙，还是听到嗡嗡声。陈书香坐上一张空椅子，相邻两个男大学生交谈，竖起耳朵才听清。外间应聘者了了，只有八人。按椅子距离登记台的远近顺序，等待登记。相互交谈的少，战战兢兢的多，显然是头次求职。
我强过他们。
陈书香眼盯销售部，信心暴涨。社交是她的强项，里面的蓝t恤讨价还价，虽然听不清声音，也能从表情动作看出是生手。她认为自己有能力谋一个销售员职位，不懂电脑又怎样？卖电视的，都懂电视？
“你好，学姐。我叫黄庆，厦大毕业的。”先前说话的一个男生礼貌地起身打招呼。
原来是厦大的，难怪学海对面的岛子乱叫学姐。陈书香妩媚一笑，脑子里有个声音：“撞上他！”
制造非礼事件，逼迫博克老板露面，借机推销自己，一举突破那道比天高的本科门槛。陈书香启动稍稍迟疑，有人“挽救”了厦大的黄庆。
“大姐，啊，不，小姐……我、我的身份证掉了，能不能以后补？我、我从广洲来，这是我的……”登记台前的男生紧张过度，手里的个人材料竟脱手砸在小姑娘头上。
“啊……”小姑娘惊叫撩开蒙脸的纸张。
这一幕发生，陈书香立即放弃“碰瓷”黄庆，心思重回原计划。她站起走向登记台，在小姑娘耳边轻声说：“口红糊到脸上了。”
“啊！”小姑娘再次惊叫，比材料砸头更慌乱。
陈书香塞给她一张纸巾道：“洗手间在哪儿，我帮你补妆。”小姑娘像碰上救星，一手用纸巾拼命擦拭嘴巴周围，一手拉人胳臂引路往里走。
走进洗手间，陈书香更加坚定谋职博克的决心。她曾“有幸”光顾涉外高档酒店，洗手间奢华也不过如此。四年港资工厂白领，企业经营之道她不大懂。但她通晓识别，什么样的企业有前途、值得依赖。
“难看死了！”
小姑娘照镜子，额头几乎磕上镜面。口红糊出嘴角一点，脸上别的地方没有沾染，她以为刚才擦干净了。其实，本来就是这样。陈书香在门外见她口红涂过界，即涂到唇线外，就知道这是个初用化妆品的雏儿。女人最在意自己的脸，无论年纪大小、长相美丑。没有材料砸头，陈书香也要利用这一点做文章。
“你的嘴唇长的好看，唇线清楚。不用抹太宽的口红，沿着边缘抹就迷死人了。”
拿出随身携带的化妆品和化妆工具，陈书香为小姑娘洗脸，重新化妆。当然了，她没忘记自己的目的。
“别说了，田工发神经。昨天收假吃晚饭，突然宣布开始三班倒。零点班的人，早上下班睡觉去了。这回招工，人事部本来就抽车间和技术部的人帮忙。今天，一个人抽不得，销售部的人又忙的屁股冒烟，更加抽不得。勇强哥实在没人，只好叫我接待登记。”
“难怪！见你小小年纪做这么繁琐的事，我以为你被人刁难了呢？”
“谁敢刁难，我表哥是老板！”
“这样啊！那你表哥同意你做接待？”
“他要是知道，巴不得呢！平时，整天叫我们多跟人接触，多练普通话，说是什么锻炼交际能力，对我们有好处。”
“他要是知道？哦，你表哥不在公司？”
“我表哥病了。他要是在公司，就不会这么乱了。唉，可怜上零点班的人，宵夜也没得吃，饿肚子做工到天亮。”
三言两语，陈书香获得的信息超出预想。遗憾的是，老板不在。门外观察几分钟，陈书香一眼看出小姑娘从农村来、到堔镇时间不长且身份特殊。无论哪家公司招聘，都是骨干和亲信参与。这个叫吕素红的小姑娘，不可能是本科生，也就不可能是骨干，只能是公司高层的亲戚。实际情况，竟然是老板舅舅的女儿。
“呀，我都认不出是我了！”
素红不但重新化妆，还换了发型，梳了个双丸子头。陈书香是港台时尚杂志的多年拥趸，本身又有美术功底，审美观提高的同时，打扮水平已属上乘。十七岁的小姑娘，青春无敌。哪怕长相普通，打扮得力，同样亮眼。
“我出来这么久，他们会不会生气？”
“不会，应聘的人耐心好的很。”
“阿香姐，我先帮你登记吧？”
“不用，我不急。
焕然一新的小姑娘开开心心，陈书香却尴尬了。费尽心思，和老板表妹交上朋友，目的在面见老板争取一次面试机会，结果老板病了。一时间，她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今天是招聘截止日，难道哄骗小姑娘去探望生病的老板？
两人并肩出洗手间，汽车刹车声响。小姑娘扭头一看，蹦跳向另一边院子出口。陈书香茫然跟在后面，一辆崭新的小霸王面包车停在出口外。副驾座门开了，有个女人下车。
“大姐，这是我们的车？”
“是啊，漂亮吧？”
“我过来也是坐这种车，回去也要坐这种车！”
小姑娘叽叽喳喳的时候，陈书香看清下车的女人了。下意识后退一步，转而意识到是个柳暗花明的机会，迎上前几步叫：“青姐，还记得我吗？”
“你……”张亚青辨认一下，表情意外，“你是阿香？哟，你怎么跟素红在一起？”
陈书香答不上话，笑容僵硬。一年多没见面，在这位大姐面前仍不敢扯谎。她当白领时，张亚青已经是相邻厂子的副总。小姑娘说道：“大姐，阿香姐来报名登记的！”
“你本科毕业？”陈书香真怕张亚青问这么一句，那就难堪了。
张亚青却上下打量她说：“比以前胖了点，越来越会打扮了。唉，把你的材料给我吧！”
“谢谢你，青姐。”陈书香恭敬地递上装材料的大信封。
张亚青拿材料在手上问：“有容易找的到你的电话或寻呼机吗？”陈书香答：“我的寻呼机号码写在信封上。”张亚青点头说：“等我回音吧！”说完，和司机走进楼口。
“再见，青姐。再见……”
还不能和素红再见，陈书香拉住小姑娘，直接询问张亚青在博克的职务。得到的答案是：张亚青是总经理助理兼老板的契姐，老公跟老板又是哥们。
“再见，阿香姐！”
道别小姑娘离开，陈书香坐出租车回住处。哪儿都不去，静等张亚青回音。到堔镇头两年，几乎生活在张亚青眼皮下，后两年没怎么接触，自己做了什么也无法隐瞒。打工妹圈子很大，女白领圈子很小，张亚青想了解她的近况，只须几个电话。
然而，等到晚上十一点，寻呼机静静悄悄。第二天一整个白天，寻呼机响了几回，没一个来自张亚青。她有点绝望了，因为面试已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