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老情人……殇
时隔二十八年,和一个死去的朋友重逢,张桥一直不在正常状态。早上考虑半天,最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强行带走洪岘。问题是,离开桂淋去了堔镇,洪岘逃的脱死劫活下去吗?
倒退回来二世为人,或许真有某种效应、或许处于不同的位面。家人的境遇改变,关系密切的田老鬼、彭大军夫妇的人生轨迹改变。但是,死人变活,张桥不敢有乐观的期盼。暴发户似的送钞票,不是一时兴起,他真心希望洪岘可劲的花。那样的话,到明年如果在劫难逃,也过把瘾才死。他是这么想的,无论如何有所安慰。
“去师大!”
不再想洪岘,张桥盘算买个礼物送周蕾,在十字街商场瞎逛一小时。可能眼界高了,什么也看不上。最后空手坐上出租车,向母校进发。
二流大学,一流校址。母校位于“南天一柱”独秀峰脚下,前身为民国的省政府,清季是贡院,明季是靖江王城。集古迹、文化、风景为一体,后世国家5a级景区。全国高校独此一家,别无分店。目前学生出入免费,过几年迁走大半学生,令人反感的举措。种种这些,与张桥没多大关系。高考选择该校,唯一原因是每月有二十来块生活补贴,乃省内师范生最高,这也是拒绝家里供给的底气。
“唉!”
在宫殿式的校门外,徘徊抽了一根烟,张桥叹息步入,心里畏惧和羞耻交加。
背负家庭负担,忧虑不该有的责任。大学生活,不是张桥的美好记忆。老爹为了偿还债务,私下从事爆破工作,实打实的搏命,随时有死亡危险。入学第一天起,无时不提心吊胆。害怕一觉睡醒,噩耗降临。十七岁小屁孩子紧张过度,导致孤癖不合群,自我封闭。同窗四年,和同宿舍同学也是点头之交。什么篮球校队,根本是向彭大军吹牛。在大学校园里,没摸一次篮球。打篮球的技术,全是初高中和当老师后的积累。学分制管理未全面推行前,高校进门千难万难,出门轻松写意。三天打渔四天晒网,是张桥的写照。大二开始,缺课家常便饭,留宿基本在“老窝”。眼里只有钱,一切为了挣钱,恨不能辍学打工。老搭档也敢坑的人,对母校的感情比漓江水都浅。
细细算来,毕业后从没返回母校。两辈子计,又一个二十八年。
今生与前世不同的记忆有几个月,两厢不能对接,张桥习惯绕上二十八年。故地重游,校园的一切,说不出的陌生。办公楼、教学楼、宿舍楼、食堂、操场、球场,差不多走遍每个角落。从下午四点走到最后一节课铃响,一个熟人没遇上。准确讲,他希望“巧遇”周蕾。
两年前一个下午,张桥打饭坐路边吃。和往天一样,四两米饭五分钱青菜外加自备辣酱一勺。清贫的晚餐,有碍观瞻。也和往天一样,识趣地避免与同学扎堆。独自吃的正酣,一辆自行车在面前掉链子。骑车的是周蕾,像一抹亮色降临。
二十六岁的花信美女和二十岁的青涩男孩,通过自行车修理,交流投机。头两个月,是邻家姐姐与邻家小弟。第三个月,小弟过界犯规,姐姐欲拒还迎。
确立情人关系,后生仔陷入情网。情人不是爱人,两人谈一场不正常或者说不道德的恋爱。分手信里,周蕾还有一顶列举:已婚——未婚。研究生入学前,周蕾已有两年婚龄。若非如此,后生仔不会知难而退,灰溜溜跑去港九,接受小表叔另类的人生指导。
张桥一直以为,青春阶段,唯一做对的事情,就是与周蕾快刀斩乱麻。现在看来,周蕾的分手信不是毒药是良药。简明扼要,列举双方差距。冷酷的实现对比,数学系毕业生偏偏吃这套,默认是癞蛤蟆。自尊痛是痛,失恋保持理性,没有死皮赖脸或死去活来。
今天,企图制造“巧遇”,是有所顾虑。毕竟,不再是那个菜鸟中学老师了。身份、财富、家庭、居住地,大幅改变。虽说也没到“让你高攀不起”的地步,但与周蕾的差距可忽略不计。他担心此次前世不存在的会面,导致旧情复燃或藕断丝连。要知道,分手后,周蕾婚姻美满,明年毛仔诞生。说来瘆人,前世被“拯救”到堔镇,周蕾的老公还是他的上司。无论如何,他不希望破坏这桩婚姻。
“张桥,喂,张桥……过来!”
没有“巧遇”周蕾,遇上了高两届的留校老生。当年的班级辅导员,张桥至今没搞清楚是干什么的?早忘了姓甚名谁,还是听话地奔过去。
“无组织、无纪律,拿自己前途当儿戏,四年大学白上了?”
“我、我在外地有事,赶不回来。”
“别跟我解释,老老实实写检讨,你最好祈祷用人单位宽宏大量。”
挨训了,应当的。张桥懒得解释,老实认错。
分配报到过期一个月了,用人单位等不到人,反馈回学校,学校也抓瞎。母校在全国高校中勉强跻身二流,在本省却是数一数二。以往毕业生,大多分配到省内各大专院校任教。近两届不那么吃香,但最差也分回原籍的地级市高中,逾期不报到现象罕见。有关人员磨蹭,没有上报处理。人露面了多一事不如不少一事,口头教育免不了。
“明天早上九点,到我办公室来,记住了?”
“记住了,明天早上九点。”
训话几分钟,辅导员满意地走了。张桥不再蹓跶,快步朝研究生部走。毕业三个月的学生,认得出的老师不止一个。再耽搁,没准又招来一顿训话。
有这一插曲,周蕾去“老窝”找人不难理解了。逾期未去分配单位报到,是不是失恋闹的?男女分手,上演悲剧的概率极大。想象的出,周蕾的关切。撇开前世“贵人”因素,张桥有义务让周蕾看一眼。
“挑错了日子……”
研究生部周蕾的宿舍,“铁将军”把守房门。转道食堂,偷看上百个“美女”吃饭,愣是没找着前情人。天色暗淡了,张桥返回周蕾宿舍,房门依然紧闭。身上被多道目光注视,来自相邻宿舍。他打退堂鼓,不想再等待。
大咧咧上门找已婚女研究生,不敢指名道姓问人。过去即使姐弟相交,通常宿舍电话联系,校外汇合。多半是张桥免费当向导、免费当人力车夫,引领省城来的周蕾,饱览甲天下风光。校园里,两人碰面也假装不认识。情人关系两年,保密的深,学校无人知晓,洪岘也没察觉。今生的记忆,最近一次见面是六月中旬,在“老窝”吵了一架。第二天,收到那封全是对比的分手信。
“留几个字也一样。”
一支烟抽完,张桥找出名片写下两句话,准备塞进门缝,却看见一张熟面孔走近。周蕾要好的同学,或者说闺蜜。以前见过多次,不算认识。周蕾私下说的,姓韦,名字忘了。
“你好!”
“啊……你、你是张桥?”韦闺蜜一惊一乍,眼镜滑掉到鼻尖。
开口就叫出名字,女人保密是笑话。张桥苦笑说:“我是张桥,请问周蕾去哪儿了?我找她有点急事。”
“周蕾,她、她……”韦闺蜜说话牙齿打架,镜片后的小眼睛竟热泪盈眶。
张桥奇怪莫名,他不认为自己有魅力致使女人失态,哪怕打扮的像归国华侨。
“呜哇……”
韦闺蜜突然暴发哭声,掩面蹲到地下。张桥吓一大跳,后退问道:“喂,姐姐,出什么事了?”
“周蕾,她、她不在了,她、她过世了……呜……”韦闺蜜说完,哭的撕心裂肺。
“不在了、过世了……你到底说什么鬼?”
张桥胸口狂跳,感觉不妙了。不管不顾抓韦闺蜜的肩膀提拉站起,嚷嚷道:“我曹,有没搞错?你讲清楚来,她不在了,怎么会不在了,怎么可能不在了?说啊!说啊……”嗓音一声比一声高,手上动作一下比一下大,似乎想扔人家下楼。
“喂,你住手!”相邻宿舍的人由旁观到发声,冲出来五个女生。
中年大叔主导,张桥没丧失理智,松手艰难地呼吸一下说道:“我、我是周蕾的契弟,我只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韦闺蜜呜咽几声,由大哭转抽泣,还是说不出话。
“我来说吧!”一个胖女生挡在韦闺蜜身前,“唉,教师节那天,她们宿舍集体去漓江划船。江上突然刮大风……船吹翻了,周蕾不会水。唉,找到她……上岸抢救……又送医院……没有抢救过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张桥眼前发黑,摸索歪靠上墙壁。曾经,他预想过老爹的噩耗传来,怎样接受、怎样坚强。这一会儿,相似的噩耗,接受不了、坚强不起来。浑身像被抽光力气,软绵绵从墙壁滑坐下地。旋即,又神经质跳起叫喊:“不可能,不是这样的,你们骗我!周蕾在哪里、周蕾在哪里?不是这样的……”
最后一句双手猛拍栏杆,眼泪夺眶而出。撇开“情人”、“贵人”,周蕾也绝对是知心大姐姐。没有周蕾两年的慰藉,他很可能因为揪心老爹安危而患上神经病。
“这位弟弟……别激动,你冷静点、想开点。”
“是啊,同学。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
“到省城去吧,老弟,去祭奠你契姐……让她在那边安心。”
“坚强点,你是男子汉!”
五个女生怕张桥跳楼,将他团团围住。
女研究生多是有社会经历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劝慰。韦闺蜜也不哭了,说道:“你姐夫十六号接她回省城,十八号的追悼会。我、我想联系你,又不知道怎么联系。你要保重,周蕾不喜欢看你这个样子。”
“i am fine,really i am……我很好,我没事,我走了!”
张桥语言功能紊乱。他要趁残余的一点点中年属性,赶紧离开。闹出不小的动静,围观者越来越多。向几个女生鞠一躬说:“谢谢,我、我失态了。谢谢你们,再见!”
“再见,小弟弟!”
莺莺燕燕的女声中,张桥跌跌撞撞下楼。他不止语言功能紊乱,整个思维乱成一锅粥。周蕾死了,死在浅浅的漓江里。那么毛仔呢,还有毛仔吗?
变了,世界全特么变了。悲痛引发恐慌,他快要掌控不住自己了。经过的人像虚拟的,景致也是虚拟的,一切是不真实的假象,仿佛回到奶奶的葬礼上。
“张桥……等等,张桥!”
韦闺蜜追来了,张桥先是不理不睬,出学校大门才木然站住。韦闺蜜气喘吁吁说:“我、我有话跟你说……那天,我整理周蕾的东西……发现她的日记。我看了一点,没交给她老公。她、她怀孕了,是你的。她想告诉你,找不到你。”说完,递来一个日记本。
“哈哈……”张桥疯也似地大笑,笑的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