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0章 老搭档
“沿十字街走,我喊停就停。”
离开派出所,张桥坐上一辆人力观光车,他要寻找洪岘。起床念叨一下周蕾后,突然意识到,如何面对洪岘,同样是个问题。整个青年时代,洪岘是他唯一的朋友。如果后来没有田老鬼、彭大军,还可以说是他上辈子唯一朋友。失败人生啊,重来一回有钱了,不拉一把仅有的哥们,不配做人了。
三轮车夫,妥妥的流动人口。没有寻呼机、电话、大哥大,也没有固定的活动区域。街头找三轮车夫全凭运气,哪怕桂琳是小城市。市中心十字街兜一圈,漓江边走个来回。蹬三轮的碰上不少,没一个是娃娃脸、常年剃光头、体形如魔鬼筋骨人的华侨小子。
观光角度讲,不算白跑走冤枉路。91年的桂林街头,单看建筑,又破又旧又土气,但绝对值得一游。有别其他旅游城市,桂琳最出名的景区全在市中心。蜿蜒市区的漓江上,山水无遮无掩,象鼻山、伏波山、叠彩山,堪称甲天下风景的精华,不用买门票尽收眼底。你想的话,大可跳下漓江畅游,亲密接触那些五a级景区。总之,烂市容衬托,桂琳有如衣不蔽体的绝色美女,谁不想看、谁不爱看?
首当其冲,是“好色如命”的画家、摄影师。经他们的画笔、镜头渲染,桂琳名气越来越大。鲜明的穷逼风格,吸引世界各地穷游爱好者。往后几年,肤色不同、语言不同的穷游汉子、穷游婆子涌入。以至于,有钱人到了桂琳,不装穷都不好意思出门。比尔首富带老婆驾临,也租两辆二八大杠,满大街看免费风景。直到98年,比尔总统跑来骆驼山下演讲,掀起穷游党“进军”桂琳的新高潮。本地人终于发现亏了亏,自家美女白白展览多年。于是乎,以最快速度,在漓江两岸移植无数高大树木,稠密的猴子也爬不过去。美其名曰:穿衣戴帽。至此,别说下江戏水,走街头上再见不到丁点风景。价格高昂的门票,将穷游汉子、穷游婆子吓到郊县阳朔,造就了西街穷游圣地。
“停车!”
观光车的“人形计价器”报价超过五十元时候,张桥运气来了。一家宾馆外,有人在一辆奔驰车边鬼头鬼脑看驾驶座。光头闪亮,脸蛋稚嫩如小学生,精瘦而结实的赤膊,不是华侨小子洪岘是谁?
“呀呀,桥哥,我不认得你了,以为是归侨!”
“你应该以为是警察。”
“干麻以为是警察?”
“因为你像偷车贼,我都想扭送派出所。”
“哈哈……哈哈……”
坐上三轮车车箱,张桥不大自在。身上打扮的像归国华侨,出自洪岘之口让人别扭。这年月,归国华侨是内地最吃香的同类生物,尤胜港澳台同胞,俨然投资、外汇、外商的代名词。当然了,洪岘没有讽刺或取笑的意思。
八岁死父亲,同年在国外惨遭驱逐。步行几百公里回国,安置进华侨农场。年轻的老娘改嫁,与继父不和,逃学、逃家,十五岁辍学打临工至今。以上是洪岘的人生故事,华侨小子以本地人自居,羞于和归侨牵连。
昨晚的重逢酒没喝成,今天补上。张桥引路进一家老字号小饭馆,“观光”时相中的。
“上个月,我看见林肯了!在华侨饭店,看了半个钟头哩!”
“你认得出林肯?”
“嘿嘿,听你讲林肯的字母和拼音差不多,乱猜的。后来我问宾馆的人,问了两个,都说是林肯。呀……美弟的轿车又大又宽,轮子厚厚的、底盘高高的……”
在一间小包厢坐下,洪岘既不问张桥去港九的情况,也不管张桥点什么菜,自顾自说起新近见过的进口车。张桥竟有习以为常的感觉,还能插嘴几句。
四年同甘共苦,两人称的上患难之交。当初,张桥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家里收到计生罚款单。尽管老爹许诺每月二十五元生活费,张桥断然拒绝,立志当好儿子、好大哥、好男人。去学校报到当天,便在建筑工地谋得一职:搬砖兼拌灰浆。洪岘则离家出走,也投身建筑业,与同是客家人的张桥母语相通,结为搭档。
“七月份帮五金站拉货多,得三百三十几块;八月份搬家多,也得二百八十几块;这个月没曾算,二百五六肯定有。桥哥,你那份,我先给二百块。”
洪岘颠三倒四说了半个钟头,说到与张桥有关的事。张桥听了,脸烫的像发烧。
人力三轮车的股份制,遥远的隔了一世人。车是张桥买的,挣钱的分配比例也是张桥定的。前世毕业后,车以一百块“友情价”转让给洪岘,偏偏记得清楚。张桥还记得,离开时,又向洪岘讨要承租“老窝”的押金一百五十块。
没发生的事,可以忽略。那么,最后一学期不蹬三轮也拿份子钱,就说不过去了。因为,今生父母移居港九,家里债务还清,经济状况转好。依然分享老搭档的血汗钱,是厚颜无耻呢还是冷血无情?
“我那份……归你了,车子也归你了。”
用生涩的桂琳话说完,张桥有点无地自容。青年时代仅仅结交一个朋友,他知道为什么了。
“归我……啊,芝麻剑!”
洪岘想客气一下,小饭店上菜了。荔浦芋扣肉、全州醋血鸭、酸豆角炒牛肉,三种本地名菜不稀罕。桂琳物价低,号称住宿之外啥都便宜。两人蹬车三年,打牙祭也吃的上几回。而两斤多大的清蒸芝麻剑就不同了,这是省内名贵淡水鱼头一号。市场上个头大点一斤的价钱,能买十斤猪肉。普通人家逢年过节也舍不得吃,饭店没个三四十块一斤别想吃上。洪岘经常帮鱼贩子姐夫拉鱼,眼睛识货。
“桥哥,你、你去香港发财了?”
“嗯,我发财了。”
授人以鱼还是授人以渔?张桥“观光”过程中,一直纠结。现在懒得多想,从双肩包掏出两把四伟人,抛上桌面说:“两万块,拿去用。”
“啊……”洪岘惊慌左右看,“你、你给我咁多钱?”
“对,给你的。随便花,找几个女把爷耍也得(找几个女人玩也可以),花光再找我要。”
“这个……我……”
洪岘小脸发白,话也说不清,真像受惊吓的小学生。也难怪,起早摊黑蹬人力车,累死累活一个月挣三百块上下。二万块现金,内地普通工薪层十年工资不止。
草率了点,张桥换客家话说道:“下午去报名学驾照。以前你不是讲,攒钱跟你姐夫养鱼吗?剩下的钱承包鱼塘好了!”
“啊、啊……”洪岘眼神躲闪那两把钞票,“考、考驾照几百块,承包鱼塘……啊,承包鱼塘也用不得咁多钱?”
“那就多承包几块鱼塘。”张桥夹一大块芝麻剑进碗里,“边吃边说。承包鱼塘我出钱,你和你姐夫出力。等到挣钱了,我也有一份。”扯个名目的好,照顾自尊心。
“那、那好……”洪岘听话地拿筷子夹菜。
十五岁逃家,洪岘没变成野孩子。同父异母的大姐关照,从郊外华侨农场迁居市里。跟张桥合伙蹬三轮后,才算自食其力。不过,每天打工所得,上缴大姐一半。大事小事看姐夫脸色,自己没个主张。
“喝点啤酒吧?”
“好!”
“干一杯?”
“好!”
受桌面上两把钞票影响,洪岘很拘束。张桥与老搭档“阔别”二十八年,也不知道说什么话题。好在洪岘不挑食,啤酒当水喝。转眼间,喝下三瓶啤酒,吃下三块扣肉、两只鸭腿、大半条芝麻剑。一顿丰盛的重逢饭,吃的不至于倒胃口。
“桥哥,你不当老师了?”
“不当了,我在堔镇开公司。”
“开公司……你是老板……卖什么的?”
“嗯,卖电脑。”
“电脑是什么?”
“我想叫你跟我去堔镇。”
喝了酒,洪岘放开了点。张桥没费劲解释电脑是什么,想为老搭档做点什么。洪岘舀一碗饭扒下几口,含糊说:“我、我去堔镇……电视讲,堔镇好远?”张桥说:“你不敢去?”洪岘吞咽出一大响声,眼望桌面说:“我、我怕大姐不给去。”
“这是安家费,交给你大姐。”张桥再取出一把钞票放桌上,像买卖人口。
“又、又是一万块?哎哟……”洪岘咬到碗口上。
张桥苦笑说:“安家费是提前给你工资,以后从你工资里扣。”洪岘安稳了些,问道:“桥哥,我、我帮你做工,几久才挣得一万块?”
“基本工资五百八,奖金另算。”张桥倒不是临时起意,“不过,你必须考上驾照。有了驾照马上去堔镇,我安排你当司机。一个月试用期满,工资八百八,奖金一样额外算。”
“你、你真的要我当司机?”洪岘激动的扔下碗筷站起。
“蒸的、煮的都要你。”张桥拿酒杯碰杯,“我准备买两辆车,不是大霸王就是小霸王,保证有一辆归你。”
“大霸、小霸啊!”洪岘端杯一口闷,拍桌子下决心,“我、我大姐不给去,我就偷跑去。”
这货酷爱车,狂热的车迷。但凡机动车都痴迷的不行,尤爱进口汽车。梦想当司机,驾驶天赋相当高,无师自通。以前在工地,经常偷开别人的拖拉机、挖掘机、泥头车,引发斗殴多次,工地再混不下去了。
桂琳地区不算富裕,也不算穷。农业自给自足,城里谋生不难。撇开把桂琳米粉卖遍全国的部分人员,本地人没有外出务工的传统。输出打工者省内不多,省外更少,出国另当别论。乡土观念讲,洪岘是本地人脾性。引诱去堔镇,只能从爱好做文章。
“这是我的名片,去堔镇记得办通行证。”
张桥了却一桩心事,收获些许亡羊补牢的快感。洪岘想起什么,拍脑袋说:“差点忘记,桥哥。周姐来我们老窝找你。”
“哦,几时?”张桥很意外。
洪岘咬筷头答:“嗯……三号还是四号,不记得了。她来两次,我不在,她贴纸条在门上,叫你去找她。”
“纸条呢?”张桥追问。
洪岘又咬筷头,憨笑道:“太久了,晓不得放哪里了?啊,我、我回去找。”
“不用了,我等下找她。”
提及周蕾,张桥反应稍大。洪岘说的事,前世应该没发生,找不到半点印象。记忆中,分手后,周蕾和他失联十一年。因为记恨分手信,加上“让你高攀不起”未果,他也没有自取其辱联系周蕾。十一年后,两人再见面他在蹲监狱,周蕾托关系探监。他才知道周蕾毕业后远赴堔镇,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桥哥,我吃饱了。”
“那行,晚上在老窝等我,一起吃宵夜。”
“好,我晓得一家老鼠鱼最好吃。”
“对了,你办个bp机,方便找你。”
“嗯,我、我下午就办。”
洪岘用报纸包起三把钞票,放进一个打包袋。又打包剩菜剩饭,说是留待晚上和大姐一家吃。然后,欢天喜地出门,蹬三轮车走了。
“尽人事、听天命吧!”
张桥站马路边,望洪岘渐渐远去到消失,有点动情。愧疚、哀伤、不舍……前世再过半年,九二年三月初,洪岘被一辆卡车撞倒在街头,当场断气,差十几天满二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