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7章 供货商
电子产品和电子元件生意，竞争日渐呈白热化。前些年，内地的需求量大，像消水窟窿，多少都不够卖。近两年不行了，本钱越来越大，利润越来越薄。去年何彼得就不想做了，一时找不到替代项目转行。
三天前，店里进来个后生仔，原想让老婆随便应付一下。后生仔屁股跟着个金发碧眼的鬼佬后生仔，性质不同了。何彼得亲自导购，用夹豫省口音的英语讲的满头大汗。一洋一土两后生不为所动，嫌弃他口臭似的，愁眉苦脸快走一圈，直到目光落在一个“开膛”的电脑机箱上。那是帮熟客修理留下的，竟然带来一笔生意，大生意。
“知道只读存储器扩展卡吗？”
“我有现成的。”
回想土后生仔看到扩展卡的表情，何彼得自得地笑了。他可是正经台大学集成电路的研究生肄业，竟敢班门弄斧？
土后生仔还算识趣，没再进一步考校。开列出电脑机箱、电源、主板、显卡、声卡、键盘、数据线等等配件订单，却不相信何彼得有能力供货。扔下一万港币扬言，一星期内看到订购配件各十件，立即下百万订单。
“也不打听打听，俺老何是啥人？ ”
今天，土后生仔乖乖奉上三十万订金，百万订单搞掂。何彼得洋洋得意透露：“俺们何南人不打诓语。俺二十年前从桃园来港九，俺家八口人在新竹晶圆、电子公司供职，你想要啥，只要宝岛有，俺保证你要多少有多少！”
仅仅三天时间，几种配件每样十件摆在眼前，土洋后生仔心服口服。不过，土后生仔那个气宇轩昂的老豆不服气，离开时候脸色是酱黑色。
何彼得做买卖多年，喜欢观察客户的表情，猜测客户的出身，琢磨客户的心思，眼光老道。比如讲，他认定洋后生是马仔，他老婆取笑了三天。今天，给订金、下订单，果然是土后生仔拍板。但是，他看不透土后生仔的老豆。如果不是长一张正派人的脸，那一身腱子肉，那走路的姿态和凌厉的眼神，像极街头帮派的大佬或警察。这么个人，离开半小时了，他心里依然莫名的惴惴。
“丢那马，你这个……几块薄铁板拼凑，几个螺钉，敢卖五百三？”
“大、大佬，你……我……”
不好的预感总是灵验，土后生仔的老豆又来了。气势汹汹闯进门，一脚踢倒一个开边板的电脑机箱。不巧十件机箱排列地下，相互磕碰，如多米尼骨牌连锁翻倒，声势惊人。
何彼得险些吓出尿，老婆及时靠近陪伴，生生忍住没下跪。他之所以台大研究生肆业，是开罪宝岛帮派分子，不得不躲到港九当上门女婿。连名字也改了，是个远离暴力、爱好和平的何南籍人。
“唔好意思，张先生。机箱进货就要四百八，加上运费、房租、交税……既然你对价钱有意见，这一单生意呢，不做了好不好？”
老婆是土生土长港九人，历来主外，有理有节交涉。张先生没搭理女人，望何彼得说：“老何，你凭良心讲，这个机箱值得四百八？”
“这个嘛……真要四百八。这单生意在机箱上，我最多一个挣三十块钱。”
何彼得镇定下来了。想起土后生仔斯文懂礼，还有个洋跟班，与帮派人士不符。并且，主导的是小张不是老张。老张只负责签名，其余时间在边上抽闷烟。关键是，他不想失去这单生意。小张曾透露，单单只读存储器扩展卡，一年要几千张无压力，上万张很可能。做出名堂的话，这是一个全新的长期买卖。
“张先生，你可能不知道，宝岛那边没有原材料。不要看只是几块铁板，那是从东洋进口的高级镀锌板。”
“啊，进口的高级镀锌板？”
“你打听一下，宝岛这种机箱出口美国，价格最低也要一百美金。”
“一百美金几多港纸？”
“七百八十港纸。”
小小一个铁皮盒子上油漆，进货价格高的令人发指。老张这个工人老大哥，从事机械制造工作二十多年，一眼看出成本最多一二百块。太欺负人了！下订单时，若非儿子的“国际友人”在场，他当场就暴发怒火。
“喂，你好！啊，嗯，我知在宾度（我知道在哪里），你们等我几分钟。”
大哥大响了，老张接听完儿子的电话，扭头往门外走。
莫名其妙来，莫名其妙走，你再别康桥么，大佬？何彼得和老婆面面相觑，半晌才双双追出门。百万订单的主顾，上门发一通脾气，至少要拍拍屁股再走。
“张先生，那个订单……”
“订金你收了，想反悔？”
“不！我只是问一声，第一批货几时拉走？”
前头一万块订金订的货已到齐，老张还踢了一脚。想了想，老张停脚答：“先给我两套，剩下的第二批货到一起拉走！”儿子做的订货计划和日程，他不想随意更改。刚才趁儿子办其他事，偷偷返回发火的，现在又要去接儿子。
“ok！货到我马上通知，走好，张先生！”
何彼得夫妻将两套配件放上车，满脸堆笑送客。老张没致歉，还是友好地握手告别。再大的火气，不至于跟来之不易的供货商翻脸。港九是自由港，号称应有尽有，有钱什么都能买的到。但是，电脑配件愣是一件现货找不到。
为了寻找供货商，张桥几乎跑遍所有与电子相关的门店或公司。经营电脑的有，经营电脑配件的绝门。即使是下单代购，敢于接单的不过两三家。这么瞎折腾，老张的耐心早没了。经常坐车上等待，甘愿给儿子当司机，确定供货商才随行。毕竟，要他签名，他也要看一看订的是什么货？
来港前，从未见过电脑，别说里面的配件了，总以为那是科学家摆弄的尖端仪器。儿子讲解多次，一头雾水。今天亲眼所见，反应有点大。而下单给何彼得，一来这是个宝岛人，二来相当懂行，三来价格最便宜。刚才上门寻衅，意外试探出何彼得是本分人，他更不会撕毁订单了。
“啊、啊、啊嚏！fxxk、fxxk……我发现港九有个古怪现象。”
“瓦特（what）？”
“上档次的酒店、餐厅、商场、写字楼，空调温度很低、很低。”
“古怪么？这里是英国殖民地。”
“和殖民地有关？”
“当然，你是英国人的后代子孙，应该很清楚。”
老爹的车没到，张桥和安德鲁站在铜锣湾一栋写字楼前，抽烟东拉西扯。
安德鲁到底不是毛仔，而是个名校毕业的见习律师。与张桥年龄相近，又有共同爱好，都是鲍勃迪伦和皇后乐队的粉丝，且都爱打篮球。港大相识后，两人几乎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哪怕穿着，也经常双双仿效“牙叔”的wrangler 牛仔裤和adidas拳击鞋，上身你白背心，我就黑背心。
“不，我是美国人。信上帝，恨英国佬的真正美国人，不要把我和英国佬混为一谈。”
“无所谓。反正你们都喜欢在夏天穿上厚厚的西装，打上领带，有人还戴上礼帽和手套。”
“开玩笑吗？你是说空调温度低，是为了方便穿西装？”
“我更愿意理解为，方便仆人、酒店餐厅服务生、写字楼职员等等，穿上死板的制服。以便美化有钱人的视觉，在哪都能享受贵族般的服务。”
“呜……该死的英国佬，他们不知道空调破坏臭氧层吗？”
“欢迎去港督府抗议，出马路往右走。趁他们还能瞎折腾几年，做点好事。”
无巧不巧，两人都是来探亲的，安德鲁的父亲也在港九工作。这些天，一块玩吉他、打篮球、品尝美食、瞎逛、泡吧。当然，大多数时间张桥在为公司事务奔忙，尤其白天。安德鲁如牛皮糖，紧紧跟随。用他的话讲，接触各种各样的人，出入各种各样的场所，对改变害羞毛病有帮助。其实，小屁孩十二岁起，每年在港九住一两个月。天生封闭害羞性子，出门不多。出门也去满是欧美人的高档场所，与市井小民从无接触。换句话讲，感受居高临下的落差，利于自信心构筑、利于心理病康复。
“咔哧！”
一辆“偷油塔（toyota）”海狮面包车在写字楼前急刹，张桥和安德鲁双双熄灭烟头，跑向路边。面包车是几天前买的二手货，专门为公司配备的。谨慎起见，轻卡处理掉了，大卸八块沉入海底。
“uncle张，我有国际驾驶证，我来开车好吗？”
“佢讲乜嘢？（他说什么）”
“他讲，张叔叔，我有国际驾驶证，我来开车好吗？”
“他识路？让他开进海里？”
安德鲁自告奋勇当司机，老张翻白眼。张桥将小屁孩推上二排座，自己坐副驾座。见自家老爹面色不豫，望了望二排座的电脑配件，笑问：“阿爸，回去找老何了，没打他一顿吧？”他老爹一直唠叨机箱的成本低、价格高，果然不是说说而已。
“打他一顿有鬼用！”
老张也不隐瞒，开动车讲述“拜访”何彼得的经过。张桥听完道：“老何骗你，或者制造商骗他。机箱镀锌板不会是进口货，宝岛的高雄中钢有的是镀锌板。一个机箱，他挣五六十块很轻松。不过，出口美国一百美元基本属实。”
许多人印象中，宝岛只是芯片或电子基地，顶多加上一个化工。其实，钢铁行业也不赖。高雄中钢实力强劲，到2016年，还是亚洲最赚钱的钢铁厂。张桥看过这方面的资料，技术和经营高出大陆一截。
“唉，我们内地的钢铁厂，怎么就比不得鬼子，比不得那帮反动派？不然，我们自己做机箱，成本最多二百港纸。”
老张不痛快就在这里。他是内行人，了解镀锌板。国内目前只能小规模生产，质量还不怎么样。价格是便宜，想买到却要过五关斩六将搞批条。张桥安慰说：“我们想自己做也可以，从日、韩两国或宝岛买镀锌板好了。”
“那样成本就高了，做出来可能比买的贵。”老张摇头否决。
“不高，阿爸。”张桥不以为意说，“堔镇的工人工资，只有港九的十分之一，只有宝岛的五分之一。即使进口原材料，拉扯下来，机箱成本至少比宝岛便宜三分之一，甚至一半。”
电脑机箱的技术含量低，电源也一样。宝岛劳动密集型产业，九十年代初开始大规模向内地迁移，他再清楚不过。
“对啊，在堔镇做！”老张兴奋地拍方向盘。
张桥又道：“公司在堔镇站稳脚跟再说，一年左右，阿爸？”老爹一辈子从事机械制造和维修，投其所好，又不能操之过急。
“没问题！”老张很通融。
知道老张不懂英语，安德鲁没有强求加入交谈，安静欣赏车窗外的景色。
车到目的地，张桥说：“阿爸，你跟我一起去。这里的货，你要知道是什么，最好学会组装、操作。我走后，订货也由你和他们交涉。”
“好的！”老张得到儿子承诺，轻松愉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