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4章 炒股高手
沈家来自上嗨,祖籍柠波,小辈联姻也在长三角籍乡党圈子里。一众亲戚交流,普通话为第一语言,第二是上嗨话或柠波话,第三是英语,第四才到日常说的广府白话。这一传统,二十几年没变。
“你多久没过罗湖桥了?”
“嗯,有一年了吧!”
“那边的机器哪天不是隆隆响,怎么可能萧条?”
“萧条或许说不上,但速度比以前放缓了,这一点你不否认吧?”
“没错。我们boss刚进京回来,也讲内地现在是上下观望,有点裹足不前。”
“唉,放缓无所谓。但愿不要走回头路,再搞闭关锁国。那样的话,我们也要考虑移民了。”
“走回头路早走了,何苦磨蹭两年?”
“喂,你们男人怎么老是三句不离内地?”
酒过三巡,高谈阔论是精英的通病。从话题的立场看,多数中间偏右,唯独沈维德是铁杆内地吹。
张桥没有加入议论,沈家无须爱国宣传。抗战期间,奶奶的大哥牺牲在缅甸野人山,二哥牺牲在昆仑关战役,一姐一弟死于日寇飞机轰炸。导致沈家血脉单薄,所以急切盼孙男。背负家仇国恨,沈家满门天然的爱国者。往远里讲,奶奶被外曾祖父“骗”到港九,不过是老人仅存一子,思念女儿所致。奈何奶奶羁绊于内地的家庭,无法原谅父母。而老爹又跟着陷入怪圈,叫不出一声“妈”。前世两代人的死循环,张桥嘘唏不已。
“听讲今年股市低靡,炒股挣钱很难。”
“再低靡也有逆市上涨的股票,不奇怪。”
“表哥你命好啊,养了个好仔!”
“桥生,你说现在入市怎么样?”
“是啊,桥生,指点一下。”
将来发达是将来,目前在座的没有一个称的上富人。警察世家小有家底,但几个子女分润,各小家勉强算中产。比如沈维德,工作朝不保夕,自食其力成问题。其他人好的有限,供房或供车,儿女幼小开销大,家庭收支捉襟见肘。对金钱的饥渴程度,比穷人过之无不及。
今天请客的公开由头,是张桥指点买的股票,半年时间挣了大钱。无可避免的,话题扯向股市。忝为“炒股高手”,亲戚请教了,不说几句太假,显得不厚道。
“黑天鹅事件,想必大家都知道。”张桥开口了,“伊拉克入侵科威特,就是黑天鹅出现。港股应声而下,似乎一蹶不振。接着海湾战争、东欧动荡、苏联解体等等,但影响最大的是内地。什么情况,刚才大家分析了,我不再废话。我的结论是,目前入市是绝佳时期。大家有闲钱,尽管投进去,没闲钱借贷投进去也稳赚不赔。”
高手的高见,自然追求语惊四座。两桌亲戚一片哗然,交头接耳声骤起。
“有必要提醒一下,”
巧的是,大表婶李安娜是证券公司的文员,淡淡道:“目前恒生指数徘徊四千点,多数股评预测这个月跌破四千点。大家愿意这时候入市,我不阻拦。”
软绵绵的声音,却像当众打脸。数道目光带着不良情绪,投向张桥。老张不敢看儿子了,吕冬梅听不懂,一脸迷茫。沈家爷仨动作一致地低头喝茶,不跟腔是支持了。其实,张桥随口敷衍几句的话,亲戚们有疑虑也不会打破沙锅问到底。穷老表炒股挣钱,由衷高兴,不是来拆台的。偏偏张桥不知进退,大放厥词。
“桥生天天在大会堂研究股市,他的意见我看有道理。”沈如梓为孙子出头。
“姑妈……”李安娜扯长声音叫,“要是在图书馆里就能随便吃透股市,股民和证券公司挤暴大会堂了。”
沈如梓也淡淡说:“桥生指点买的股票,挣了二百七十七万港元。”
“嘶……”
“炒股”挣的钱,有整有零公开,两桌人瞬间安静,张桥差点喷饭。奶奶爱面子,胳膊肘无条件向内。二百七十七万足以掩人耳目,打消所有疑虑。李安娜哑口无言,求助地望向老公沈维华。显然,瞎子也看的出里头有内幕。
奶奶和舅公爷仨好心帮忙粉饰,但一个谎言用另一个谎言掩盖,还得准备下一个谎言。若想终结谎言,必须拿出真材实料。张桥不想奶奶背上一口无形的大锅,从挎包取出纸笔,写下几行字。
“大表婶……啊,在座各位长辈。”
张桥递纸条给李安娜,站起说:“请大家买这三支股票,一个月内买到越多越好。以下个月十五号的收盘价为准,如果到年底,三支股票没有上涨一倍,缺口多少由我补足多少。就当送长辈的见面礼。”说完微微鞠躬。
并非信口开河,那天在青衣岛遥望赤鱲角想到的赚钱路子。港股三十年走势,他有过研究,起起落落了如指掌。目前正处于最长的牛市阶段,怎么吹牛不为过。年初的海湾战争暴发,国际国内形势又变幻莫测,恒生指数下挫,港人错以为熊市来临。送见面礼,他讲的是真心话。前世,在这些亲戚面前受父母打骂,离席出走才有两世为人。今生再会,类似的场合,重温远去的合家欢。一时激动,为奶奶圆谎的同时,想到给亲戚们送点好处。
“听桥生的,一定买的中!”老张喝多了,几乎穿帮。
二百七十七万珠玉在前,比任何理论都有说服力,加上一个稳赚不赔的承诺,几行字很快在席间传抄。李安娜傻眼了,包括了解内情的沈家爷仨也被唬住。两个赛马日赢得二百七十七万,张桥的神奇毋庸置疑。有数学系毕业生加持,谁敢说他不能在股市上呼风唤雨?
“没有吹牛?”
“句句是真。”
“你有把握年底上涨一倍?”
“百分之九十以上,概率高于马票。”
“为什么你之前不炒股,而是买马票?体面挣钱不好么,非要冒那么大风险,挣那种乌烟瘴气的钱?”
“一是本钱,二是时间。”
宴席结束,送老娘回医院,张桥和老爹回到家。沈如梓没睡,叫父子俩进房间“审问”。张桥坐靠写字台说:“奶奶,炒股挣钱,要大本钱又要耐心等待,相当长一段时间才能获利。原始积累,或者说第一桶金,我们家没有。所以……不得不另辟蹊径。”说白了一句话,这间房子太窄小了。
沈如梓看重大孙子,不为别的,无非因为是个大学生,老师的职业喜好。去福临门前,原本想好回家后,再让儿子孙子坦白赌马经过。没曾想,张桥宴席上大鸣大放、大言不惭,当奶奶的被迫做“担保”。眼下,她先得搞清楚大孙子是不是靠谱,其他事已无关紧要。
“你怎么会知道股票,内地又没有股市?”
“有了,去年堔镇有股市了。”
“哦,堔镇的股市,你上大学也要学?”
“奶奶,股市并不神秘,也不复杂。我是学数学的,在图书馆研究半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么说吧,你对股市哪一方面有疑问,随便问我,保证给你最标准的答案。”
不是“审问”赌马,张桥应付自如。轻松过头了,说话手不老实,一会儿翻书,一会儿拿奶奶的老花眼镜玩儿。今天过的愉快,喝了酒有点飘飘然。
写字台一个扑倒的相框,抓上手看。相片是一个笑迷迷的大姑娘,奶奶的小女儿。难怪宴席上感觉还少了谁?他前世跟小姑姑搭档投资过。这位老爹同母异父的妹妹,极度向往某个作家描写的流浪生活。大四那年,也就是五年前,不辞而别,与男友满世界流浪去了。走前卷走奶奶的所有储蓄,否则奶奶不会住的这么窘迫。因此,成了奶奶的逆鳞。相片是小姑姑每年从世界各地寄回来的,表示自己仍活着。
见儿子看相框出神,老张探头瞄一眼,脸又变的像东非黑大叔。老娘赴港不归罢了,有客观因素解释。父亲尚在,老娘另嫁生女,是他心理上过不去的一道坎。
“老实点!”沈如梓气恼地一把夺过相框,“那么现在,你可以安心报考研究生了吧?”
完了,奶奶打击报复。张桥最怕提这事,弱弱说:“奶奶,我准备跟我爸开公司。”
“开公司?”
在外人面前呵护孙子一回事,沈如梓不是老糊涂。很清楚孙子夸下海口的影响,不放过任何一点漏洞。冷哼道:“口口声声年底股票涨一倍,你们手头的钱,拿二百万买股票年底就变四百万,四百万够买房够安家了。开什么公司?除非你当众扯谎。”
作茧自缚啊!
张桥辩解说:“炒股不是长久之计,我想做实业。”
他真不想奶奶伤心。上一世他老爹“大义灭亲”,感觉被全世界抛弃。奶奶为了他,首次回到阔别四十年的内地。不顾他老爹翻脸,出资请律师为他上诉。尽管没能改变结果,但给了他坐牢的勇气,甚至是活下去的勇气。
“这不是理由!”沈如梓罕见的态度恶劣,“即使开公司做实业,有你爸、你妈关照,你出出主意行了,并不影响读研究生。”
奶奶的话不好辩驳,考上研究生,首先解决移民问题。张桥不想欺骗奶奶,一时又找不出好的托辞,嘟哝说:“考研是浪费时间。”
“浪费时间?”沈如梓真生气了,声音尖利。
眼见祖孙俩说僵,老张急道:“妈,我跟桥生商量好了的,开公司他在堔镇,我在港九。”这几天,被儿子灌输了许多生意经,他跃跃欲试呢!关系到另几百万“战利款”洗白合法化,对儿子不爽也要帮一把。
“你、你……”沈如梓触电似的转头看儿子,声音颤抖,“你总算叫我妈了?”她等待这声“妈”,等了三十三年。
厉害啊我的爹,一字值千金。
张桥偷偷举两根大拇指。老张不敢看老娘的泪眼,泄气的耷拉脑袋说:“啊,你、你就让桥生试试看吧……”
与母亲较劲十几年,老张输了。其实,移居港九时就输了。这一声“妈”早在酝酿,不然不会喊的那么顺口、自然。
“呜……”沈如梓泣不成声。多年的委屈,眼泪像开闸的水库。
老张无所适从,向儿子打眼色。张桥坐到奶奶身边,送上纸巾说:“奶奶,我阿爸订了一套房子,下个月搬过去。”
“啊,你们要搬走?”沈如梓跳了起来。
老张怒瞪帮倒忙的儿子一眼,转脸向老娘说:“不是我们要搬走。妈,你和我们一起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