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章 东窗事发
沈维德的曾祖父祖籍柠波,曾是上嗨公共租界的巡捕。祖父子承父业,在外滩做了三十年巡捕,移居港九转成警察。尔后,父亲是警察、大哥是警察、大姐是警察。母亲是警察的女儿兼警察的姐姐,嫂子是警察的妹妹,大姐嫁给警察的儿子,小妹嫁给警察的弟弟。沈维德本人,也娶了个警察的女儿。说沈家是警察世家,名副其实。
六年前,沈维德从中大毕业,有机会加入警队。他烦了全家吃饭像警局开会,以专业不符放弃。也许是警察世家的某种诅咒。六年来,从事专业对口的国际贸易工作,他走马灯似的先后供职于五家公司。并非主动跳槽,前四家公司均在一年内破产,被迫改换门庭,自己也是醉了。万幸是,没人留意他“独特”的职业履历,视他为背时鬼、扫帚星。否则,在迷信成风的港九,第五家公司绝对将他拒之门外。
对于六年前的选择,说不后悔那是死鸡撑硬颈。尤其第五家公司要死不活了,上个月拿六成工资,这个月拿五成不敢保证。雪上加霜是,没工作的老婆怀孕了。他不得不把自己的房子出租,搬回家蹭父母吃住。整日里为工作发愁、为孩子发愁,归根到底,为钱发愁。
“一亿六千万不可能全是金牛、大牛吧?”
“当然。”
“问题来了,只要有一半是百元或五十元,整个钞票的体积,面包车肯定容纳不下。拆掉座椅勉强,但上面还挤进去四五个人。”
“哈,你想去报考警探么?”
“喂,大哥,这是简单的常识,保密什么呀?媒体迟早推测出来。”
“我只能告诉你,美金占很大一部分。”
“难怪!”
启德机场解款车大劫案,媒体疯狂报导了几天,今天有消停趋势。警方封锁消息,记者实在挖不出多少有用信息。试探大哥沈维华多次,沈维德敏锐的感觉到,警方并没有掌握多少有用信息。他也不戳破,感慨说:“这样的大案,如果在内地,恐怕当天就抓住劫匪,说不定已经判决,准备吃花生米了。”
六年的国际贸易工作,每年要到内地转上小半年,他对内地的一切相当了解。
沈维华说:“这个不能比。公安权力大,破案效率的确高。但对民众而言,并非幸事。”
“是不能比。”沈维德嘲讽地笑,“同在启德机场,去年三千万名表被劫,劫匪至今逍遥自在。今年一亿六千万现钞,劫匪又要逍遥了。有趣是,皇家警察一点不着急。在内地,肯定撤换一串的头头脑脑。”
沈维华年轻有为,三十岁当上总督察。十分爱护警队的声誉,辩解说:“不能怪罪我们。如果当初请求警方保障押运安全,就不会出事。现在,我们能做的是依法破案。不能因为涉案金额巨大,要求警方从速从快。更不能拿警方当替罪羊,这是制度的优越性。我们各施其职、各负其责,拒绝政治任务。”
“是啊,制度优越!”沈维德满脸不屑,“尽可能的分散权力,相互制衡,不搞集中专制。到头来出事,谁也不用负责,替罪羊也免了。你好、我好、大家好,最好是劫匪,失主哭都找不到坟头。真是优越啊!”
沈维华给噎的翻白眼。
一家人饭桌上闲聊,只许讲“国语”,沈家移居港九后,祖父留下的传统。如今兄弟姐妹长大,各有所忙,聚餐不是缺这个就是缺那个。港九没午休,父母上了点年纪,早早离席眯一下。维持这个传统的,大多是哥俩。沈维德王小二过年,以前不住在家也经常带老婆吃父母。沈维华成家后,购买的房子在同一栋楼,回家也勤。
“你这么愤世嫉俗,改行当作家吧!”
大哥毕竟是大哥,习惯了包容老弟。沈维华涵养好,喝茶笑说:“反正你们公司要……哦,对了,你求职的怎么样?”
提起重新找工作,沈维德像沙发有刺扎屁股,蹦跳而起说:“快两点了,我要去姑妈家了。”说着,大步去开门。
沈维华也不介意,交待道:“姑妈要是不相信,叫她call我。”
工作陷于泥潭,百无聊赖的沈维德。这个星期里,找到一些有趣的事消磨时间。外边发生刺激的惊天大劫案,家里也起风波。姑妈的儿子,去年底移居港九的大表哥。大半年来,勤恳打工,作风正派,十足的“劳模”。前些天,倒霉惹上黑色社团被追杀。本来忍耐一下,有警察舅舅和表弟出面摆平就好。却不甘寂寞,走上堕落的道路。
唉,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又腐蚀一条好汉。
警察世家消息灵通,午餐时,沈维德受父兄指派,向姑妈报信。
“沈生,睇姑妈啊?”
“系啊,王叔。呢排身子几好吖?(近来身体好吗?)”
“我好好,有心!(谢谢关心)”
姑妈家也住在湾仔,步行只用几分钟。来到姑妈家楼下,沈维德在电梯外走来走去。和一个相熟的住户打了招呼,继续斟酌怎么措词。此番报信,他并不乐意,谁叫他是“闲人”呢?
姑妈沈如梓是沈家唯一的血亲,命运坎坷。三十三年前,被祖父“骗”到港九。不然,沈家在港九一个亲戚没有。
1948年,内地兵荒马乱中,沈家移居港九,沈如梓留在内地。几年后联系上,却不肯赴港团聚。直到内地暴发自然灾害,逃港潮起。沈维德的祖父急了,一封“母病危盼见”的电报,哄女儿来港。那个年代,非法来港有来无回,再回内地要劳改的。沈如梓受骗上当,卖掉随身携带的首饰,自谋职业、自食其力。不要父母一文钱,十几年没跟父母讲一句话,直至父母病故。
想当作家的话,这个现成素材可写长篇小说。
“田田,放假老在家里不好,和弟弟到楼下玩玩。”
再不乐意,沈维德不敢撂挑子。姑妈和祖父母关系恶劣,和他父亲却非常亲近。他们兄弟姐妹全部考上大学,姑妈从小强迫学习的英语,起到极大作用。上楼进姑妈家,塞二十块给姑妈的孙女张田,唆使带双胞胎弟弟去买雪糕。
“不,不可能,一定看错人了。小思的脾气是倔了点,但他不会去那种地方。”
沈维德送孩子们进电梯,回头和姑妈扯了几句家常,磨磨蹭蹭进入正题。果然,姑妈喷了他一脸口水,拒绝相信。
“十二号解款车大劫案,你知道的,警方到处找线索。我哥一个手下在投注站看见我表哥,说是我表哥投注大到一万块。我哥没放心上,以为看错人了。晚上还跟我说,表哥哪来一万块赌马?第二天赛马日结束,我岳父给我打电话,说他在沙田马场遇见我表哥。我有点怀疑了,就告诉我爸。我爸半信半疑,说我表哥玩几注也无妨。不过,他叫人留意下一次投注。今天是赛马日,昨天线人又在一个投注点发现我表哥。早上我爸拿到投注点的录像,我们仔细看了。没错,是我表哥……投注金额超过十万。”
“十万!呜……你表哥……小思……四十几岁了,老婆还在医院里,怎么能这样呢?”
免不了的,姑妈接受现实后哭了。沈维德不知道怎么安慰,陪同叹气。
到港第七年,沈如梓与一位同事成家,却遇人不淑。该男也是赌博成瘾,不得不分手,独自抚养年幼的女儿。拉扯女儿上大学,没想养了白眼狼。女儿辍学跟男友私奔国外了,五年不回家看一次。去年底,费尽周折,将内地的大儿子一家带到身边。如今,儿孙满堂的日子才开始,儿子又踏入歧途,如何不伤心?
“姑妈……嗯,表哥不是一个人。”
沈维德没说完呢,他不忍心一下子全盘托出实情。待姑妈哭泣停顿,叹息说:“在投注站填单、投注的是桥生,他们一起去的。”
“什么?”
沈如梓惊叫一声,脑袋一歪往地面撞。沈维德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沈如梓捂面痛哭道:“天杀的,居然带儿子赌博!呜……”
两人在房间里讲话,没注意有人偷听。
住房狭小,如果是港九土生孩子,知道大人有小孩回避的事要讲,自觉配合。张田不是土生孩子,是懂事孩子。小表叔来访,沏茶倒水不能让奶奶做。下楼买了雪糕,让弟弟找小伙伴玩耍,自己一人返回。端茶到房门外,听见奶奶叫父亲的小名,差点笑出声。待奶奶哭骂父亲,吓的不会动了。父亲和大哥赌博?她满脑子这一信息。
“姑妈,你别急,事情可能不算太糟糕。他们父子赌马应该时间不长,不至于上瘾。而且,今天最后一个赛马日,马季结束了。”
“别安慰我,一个赛马日足够倾家荡产!看的见的已经超过十万了,说吧,他们总共借了多少高利贷?”
“嗯……借了多少?我、我哥还在查,大耳窿嘴巴很紧。不过,我哥放话出去了,禁止向我表哥放贷。”
张田也哭了,茶水泼洒腿上没知觉。她已经十三岁,来港大半年,校园里不乏赌博和高利贷传闻。其中一个最恐怖,说是某学生家长借高利贷跳楼身亡。债主仍不放过,绑架这个学生砍下两根手指,逼得学生家里卖房还债。类似事例,在老家闻所未闻。仅仅听人讲述,她当天就恶梦连连。而眼下,发生在自己家。她竖起耳朵,希望小表叔错怪父兄。同学讲过另外一个例子:十四岁女生为父亲还赌债,被迫卖身风尘。
“家里有老有小,父子俩造孽啊!”
“表哥的为人,我多少懂一点,他不会无缘无故跑去买马。姑妈,你想想,最近他们爷俩有什么反常?”
这么问话,沈维德有点心虚。他大致猜想,表哥父子被黑色社团追杀,不敢跑车了,索性借高利贷赌一把。而造成这一局面,他大哥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及时放话表哥父子是警察亲属,也许什么事也没有。
“反常?嗯……是有点反常。说什么接了大单生意,可能天天晚归,交给我的钱多了不少。对了,上礼拜六,父子俩醉熏熏回来,说是货主请客。”
“上礼拜六是赛马日。唉,有没有什么事刺激到他们?”
沈维德不想大哥担责,这种事容易产生负罪感。同时,他不大相信“劳模”堕落。早不赌晚不赌,马季到了尾声,最后两个赛马日才赌,总想起那张气质非凡的脸。他的直觉,主谋是张桥。数学系毕业生,狂妄的没边了。
“家里没什么事呀?桥生他妈恢复的不错……嗯,有一件事,我叫桥生报考港九的研究生。唉,这孩子懂事,嫌学费太贵,没有答应。”
“哎呀,我说呢,一定是这个了!我表哥做梦都想全家团聚。为了给桥生筹学费,铤而走险啊!”
找到导火索了!沈维德不合时宜地兴奋跳起。张桥主谋,唯一问题是如何怂恿他老爹借高利贷。内地人大耳窿免摆,有身份证才有钱。考研无疑是说服“劳模”老爹的最好理由,他有了代入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