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访容家
交货日就在隔天,林老大、林三娘和姜玹抱着布匹,时初月牵着小菱角一起到了村子中心的空地上。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有许多村民抱着布匹在那儿等。不少人眼底一片青黑,还掩唇打呵欠,看来他们都跟林三娘一样,昨晚熬夜赶工了。
村民偶尔交谈几句,无非是说“你家交几匹”、“我家有多少”等话题。
辰时正,一行十来个穿着青布衣服的人骑着马,拉着十来个板车到了空地,瞧着他们应该是长期收林家村的货,彼此都很熟悉。
为首的那人留着八字胡,神态傲慢。手下从板车上拿了一根条凳摆在树荫下,他慢条斯理走过去坐着,下面人又立马奉上茶水和蒲扇,以便他舒适地监控整个过程。
村民们见怪不怪,自发排好队去交布匹。
很快就排到林老大家。
林老大对拿登记册子的人道了名字,那人找到他的名字,在名字末尾画了一个记号。
跟着他和林三娘及姜玹把布匹抱到第二个人那儿——这人管数数:“林老大家,二十匹无误。”旁边计数的人做个相应的记号。
再有人将布匹拿到板车上去码齐放好。
这样就算是完成了交货,可以去账房那儿领钱了——都是现结银子。
一切有序进行,那坐在条凳上的头头却眼尖,用马鞭指着姜玹夫妇,沉声道:“站住,林老大,这二人眼生啊,是谁啊?”
满场寂静。
林老大看上去十分镇定,用手背拍着姜玹的胸膛,“这是我们三娘的娘家表哥,那是他媳妇儿。”又指了指时初月,微弓身子恭敬道,“葛大爷您知道的,我家三娘是西北人,嫁来这边后就没回去过,这不,娘家的表哥出来游历,顺道来瞧瞧她。”
林三娘抿紧唇角在一边不住点头。
那姓葛的头子皱着眉站起来,抬脚走到姜玹面前,两人身量差不离。他上下打量眼前人一番,斜眼笑着问林老大:“你说他是你婆娘的表哥?可我瞧着不像啊,皮肤那么白,瘦恰恰的……”
“回葛大爷,我家三娘家里都是读书人,又不像我粗汉子,嘿嘿……”林老大不好意思地笑笑,袖管略略抖动,几颗小石子滑落到手心。
葛大爷一双吊梢三角眼小而凌厉,盯了林老大许久后,目光又移到姜玹身上。
不过姜玹何许人?坦然自若地学着儒生那般拱手,叫了声“葛大爷”。
姓葛的没看出什么端倪,众人以为这关便过了,谁知他哈哈大笑几声,转头向小菱角走去:“小妹妹,你说他们是你什么人?”
林老大脸色微变,忍不住微微上前一步,看着松弛,实则身子已如绷紧的弦,夹了一颗石子在食中二指之间。
忽地肩头一沉,他侧首,是姜玹的掌落在那儿,并冲他微微摇头。林老大浑身竖起的汗毛收下去不少,但依旧戒备地盯着姓葛的,如同蓄势待发的母豹,如果有人敢动崽子,它将奋力一击。
林三娘心跳如鼓,浑身发冷,双脚却像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只目不转睛盯着女儿,死死咬住下唇。
村中妇人下意识将自家孩子拉入怀中,捂住嘴。
那边小菱角懵懂地看了看葛大爷指的两个人,又见他如豺狼一般盯着自己,小嘴儿一扁,下意识往姨姨身后躲了躲。
时初月按捺住心跳,抱起小菱角,拍了拍她的背,耐心哄道:“告诉这位伯伯,你叫我和他什么呀?”
葛大爷看了她一眼,这才似笑非笑地放轻了声音:“告诉伯伯,这个糖就是你的了。”说着他从袖袋里拿出一块洁白的麦芽糖。
咚,咚,咚……
在场村民的心跳乱了,目光集中在三岁小女孩身上——葛大爷手段狠辣,倘若小菱角说错了话……
小菱角接收到姨姨鼓舞的眼神,又看看那块麦芽糖,舔了舔唇,细声细气道:“表叔,表姨。”
时初月笑着亲了小女孩一口,不停地夸奖她聪明乖巧。
林老大瞬间收了手上的石子回到袖中,林三娘感觉全身血液重新流动起来,闭上眼吐出一口浊气——今早江太太只教了小菱角三遍,可小孩子的不确定性太大,他们都捏着一把汗。
村民们悬着的心也放了回去。
葛大爷看着吃糖的小菱角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一天林三娘过得提心吊胆,生怕葛大爷一行人来找麻烦,好在他们并没有。
时初月和姜玹做戏做全套,在林家村多待了三日,然后才提着一些土仪由林家人亲自送出村子。
回钱塘城的路上姜玹发现有人在跟踪他们。
葛大爷在林家村中打听过陌生人的来历,可人人都怕惹祸上身,且他们的确不知道这二人从何而来。有的村民甚至隐隐期盼有人能主动发现村里的古怪,说不得这陌生人就是戏文里唱的钦差大人,来微服私访,是以言辞之间更偏袒林家人。
村子这边既然问不出来,只好派人盯着——林家村多年没有陌生人出现,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为了不打草惊蛇,姜玹叫暗卫假扮他们夫妇进出客栈,几日后乘船北上。又吩咐两个暗卫去查姓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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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楼下的钱塘早市便热闹非常。
时初月就在这喧闹中醒来,洗漱完毕坐在铜镜前准备梳妆,才想起一件要事——她料到会去容家拜访,是以带了几根贵重首饰和见客衣裳。可是,她不会梳发髻啊!此前一路上要么束马尾要么随意挽个攥儿。
可怜兮兮看向铜镜中的夫君,姜玹轻叹一声,只得带她去银楼买了一副头面,并请银楼的待客娘子替她梳了个发髻,还蹭了银楼的螺黛描眉。
二人带着礼物出现在角门时,已经比帖子上的时辰迟了一小会儿。
“劳兄长久侯,玉琢有愧。”
出来接他们的是容大爷。他下颌蓄须,生得十分雅正,身着一身玄色衣裳,见到来人如月下清泉般卓然,身边妇人亦娇美无双,便知正是他嫡亲表弟夫妇。
“自家人客气什么?玉琢与弟妹远道而来,快快请进。”他忙侧身伸手延请二人进去,“为兄昨日收到帖子后便派人在左近守着,暂无人盯着容宅,放心。只你也太过谨慎,便是走大门又何妨?”
正三品鉴卫指挥使走角门,他都替表弟憋屈。
姜玹笑笑,“回家而已,何须走大门?”
容大爷一愣,旋即鼻根发酸,不住颔首,“是,是回家,倒是兄长拘泥了。”
他父亲乃容氏的亲哥哥,二位姑姑上京时,他已是八岁,有记忆了,他至今还能想起些许姑姑带他幼时玩乐的场景。
几人来到正堂。
此时,容老太爷和老夫人以及其他表兄弟姐妹都已在候着,见了二人进来,坐在右边下首第一位的容老爷怔怔不能回神。
夫妻二人先跪下冲着正上首鹤发鸡皮的两位老人见礼,“外孙(媳)拜见外祖、外祖母。”
容老太爷当即红了眼眶,但好歹顾及身份,稳坐着叫了起身,可身子骨还算健朗的容老夫人不管那么多,噌地起身上前拉着姜玹道:“玉琢,玉琢,好孩子,你生的可真像……你娘。”
血缘委实是神奇,哪怕这二十余年来他们没见过面,但那一丝相连的血脉此刻牵扯着在场所有人的心,将那处攥得隐隐发疼发胀,叫人鼻尖酸涩,潸然泪下。
容老爷这才叹道:“的确是生得像……妹妹当年,便是在街上遇到,也不会认错的。”
这话提醒了容老夫人,忙揩了揩止不住的眼泪,“瞧我,玉琢难得来一趟,这不是好事么。”又对外孙媳道,“这便是阿月吧,好孩子,生得真好。”说着褪下手腕上的镯子戴到了时初月手腕上。
他们成亲的大事自然会容禀长辈的。
“快,这是你们舅舅、舅母……”容老夫人指着大儿子和儿媳道,“当年你娘有了你,你舅舅还去瞧过的,你舅母还替你绣了一条抱被。”
这厢姜氏夫妇又跟容老爷容夫人见礼,尔后是隔房的舅舅,便有七八位,同辈的表兄弟姐妹更多。
午膳后,姜玹和容老太爷等男丁去了书房谈事,时初月则被容老夫人带着在女眷这边闲聊。
到底是没见过面的亲戚,言谈间始终是礼貌而客气,但都是大家出身,倒也不曾冷场,和和气气的。
夜里,满院寂静,容老夫人疼爱外孙,午膳时分便叫下人把蝉给粘了。
忽然收到许多关怀的姜玹一时之间感慨良多,与妻子说到玉兔西斜方止。
她翻个身,“外祖和几位舅舅、表兄们可能提供什么线索?”
身边的人嗯了一声,“外祖和舅舅这些年也看出了些门道,但为了容家一直装聋作哑,实则暗中收集了不少本地官员霸凌鱼肉百姓的证据。”
毕竟容家以前没出仕,如今出仕的人很少,官职也不高。就算容氏在士子之间的名声导致江南的官员轻易不敢动他们,可若是暗地里使绊子也够容家喝一壶的。
时初月双眼发亮,世家到底是世家,眼界还是宽的。
“睡吧。”姜玹替她掖了掖薄被,“明日还要请安。”
这就是有长辈在家的不便之处。她微不可察地叹口气。
次日,夫妻二人去正堂请安后与老太爷和老夫人一道用了早膳。
男子们习惯性去书房说事,妇人们自己找乐子。时初月跟在容老夫人身边,很希望她老人家能透露点姜玹母亲的事,可惜容老夫人大约是痛惜爱女早逝,并不曾提起这茬儿。
夫妻二人一连在容家住了五日才告辞,都知姜玹是带着差事过来的,能抽空来看看已是不易,也都没有过多挽留。
走的这日钱塘罕见的下起暴雨,一时间电闪雷鸣十分可怖。待到雷收雨歇,青空露出彩虹,容老太爷和老夫人亲自将人送到角门口,嘱咐的话说了千百遍,夫妇二人齐齐拜别。
是时,容老夫人倏然上前几步,“玉琢、玉琢。”尾音发颤,又掉了眼泪。
姜玹扶住老夫人,眼角湿润道:“外祖母勿念,万望珍重。”
老夫人摇摇头,拉着他走到一旁,小声道:“玉琢,你娘、你娘对不住你,但你别怪她丢下你,她、她只是心系你父亲,她有很多苦衷。容家也对不起你,亏待了你……”
姜玹顿时如遭雷击,脸色发白。
时初月离得不远,闻言觉得奇怪,容氏故去非人所愿,老夫人这番说辞是为何?自知亏待外孙又为何二十余年不曾踏足京城去看望?那么亲近的血脉,却连书信都甚少往来。
看来很多事容家是知道的,只是为了保全自己装作不知情而已。
角门关上,回到正院的容老太爷沉肃与妻子道:“你糊涂!怎能跟玉琢说了实话?”
“哼,你以为玉琢什么都不知道么?”老夫人此时眉眼冷凝,庄重异常,哪像前几日还是位含饴弄孙的老妇,“他腰间挂着的,可是李子恒的玉佩。”
容老太爷闭上眼长叹一声,如何没看到?
那块罕见的杂色玉石籽料还是他带回来的。其中一截为黄白二色的羊脂玉,剩下一小块切开后竟然还有黑色杂质。彼时夫人生下长子后整整八年才又有孕,他觉得是这块籽料带来的好运,便将其珍藏起来。
数月后,他将黄白二色羊脂玉劈做两瓣分别送与双生女儿。十多年后,小女儿留在京城侯府,大女儿嫁回姑苏。他便将剩下的一小块带着黑色杂质的籽料给了大女婿。
玉佩上面的飞鱼纹饰乃大女婿子恒亲手雕刻——那是他首次出海时见到的一种怪鱼,亲手摹刻了送与女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