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见苍凉
隔日,夫妻二人一边讲解骑马的要点,一边出了城。
在开阔的乡间田野路上,时初月骑上棕红马儿,由姜玹牵着,与他并辔而行。
“这里良田不少,看来官员还知道做面子。”时初月指着附近的农田道。
出了钱塘城,四周田地水网密集,目之所及是大片绿油油的水稻,池塘里种着莲藕、菱角等作物,生机勃勃出息富饶。
姜玹冷笑:“你信不信那边的老伯不敢跟我们多说话。”
他说完便下马,走到那在田埂边灌木下歇脚的老伯面前。那老伯穿着白色上衣,黑色裤子,戴着斗笠,身上仅鞋子和裤腿下摆有些泥土,其余地方都很干净。
一盏茶不到,姜玹果然无功而返,这位老伯嘴很紧,怎么问都是一句话:“朝廷好,官员好,百姓自给自足,十分富有。”
两人又去了更远的村子,情况别无二致。
“怎么办?好像找不到弱点。”时初月取下帷帽,坐在大树底下歇息、吃干粮。
姜玹举起水囊喝了一口水才道:“正是因为没有任何破绽才可疑。”
二人白日往更偏远的地方去,顺路学骑马,理论实践相结合,四五日下来,时初月已学得有模有样,只她胆子小,不敢单独跑起来。
终于在走访了六日后,找到了他们想要的。
村子外围丝毫不见水稻等作物,全是桑树,且才进这村子便听到了机杼声。
村子不大,夹在三座山之间,很闭塞,但也提供了绝佳的隐蔽场所。
此时正值晌午后,没有人在村中行走,可也不在歇晌,而是每家妇人都在忙着手中的梭子,无论老少。
一个看起来三四岁大的女童跌跌撞撞地走着,路过每一家都伸头进去看一眼,但好似都是自己不认识的人,便扁着嘴哭了出来。
江南已经入伏,十分闷热,女童的脸已经晒得潮红,额头上全是汗,哭得间隙时不时伸出小舌头舔一下唇——她很渴。
胖乎乎的小脸矮矮的小人儿在树下大石头旁边哭得特别伤心。时初月赶紧过去,拿出一块逗棕色马儿的饴糖哄她。
饴糖是由玉米、大麦、小麦等粮食经发酵糖化而制成的食物,人和马都能吃。
女童看着糖咽口水,但她更想喝水。姜玹察言观色,解下水囊喂她清水,小女孩眨着水灵灵的圆眼,奶声奶气道:“谢谢伯伯、姨姨。”
时初月拿出帕子替她擦汗,女童吃着甜丝丝的饴糖,小脸儿上还挂着一滴泪珠,可怜又可爱。
问她几岁会伸出三根短短的手指头,问她家在哪里,小家伙说了半晌二人也没听懂她家到底在哪儿。
骄阳炙烤大地,石头被晒得发烫,与其带着孩子满村子找家,不如守株待兔,陪着女童在阴凉处等她父母找来。
这一等就等到了日头边缘快要没入山尖。
到得此时,就跟摁下了机括一样——整个村子才活过来——机杼声停下,隐约听到打水、说话的声音,村子另一头还有鸡鸣狗吠、小儿玩闹声传来。
姜玹和时初月对视一眼,心中很复杂,若不是到了该做饭的时间,这些人还不会停下吧。不仅如此,之前听到女童哭泣却没一个人出来瞧上一眼。
又等了一小会儿,似乎听到不远处有女子的哭泣声,边哭边问挨家挨户问询——是否看到了她家女儿。
“晌午后好像听到有小儿的哭声,也不知是不是你家孩子,往那边去了。”被问到的妇人随口答了一句,指的方向正是时初月夫妻二人所在的地方。
那找孩子的女子心急如焚,一边抹泪一边到处仔细找,连别人家院墙角落的竹笼子都不放过。
孩子不见了,她很自责,早知道小菱角会跑不见,这批布晚些交又如何呢?再多的钱能比得上女儿重要么?
她穿过巷子,见桥边树下大石头上坐着两个陌生人,他们怀里抱着一个孩子,看衣物,可不正是自己的女儿小菱角么。
生怕对方是拐子,女子跑到二人跟前才道:“二位留步,你们怀里抱着的孩子能给我瞧一眼么?”
时初月将手指放在唇上:“嘘,孩子睡得正香,你是她母亲么?”女童和这妇人长得有七八分相似。
妇人点头,看眼前的二人衣料虽不显,但相貌堂堂气度不凡,且目光清正,说着很标准的官话,料想该是好人家,便放低声音道:“是的,我叫林三娘,是小菱角的娘,住在村子东边。多谢两位恩人,奴家给你们磕头。”
时初月忙拉住林三娘,笑着道:“别跪,举手之劳而已。只我和夫君为了陪着小菱角等你来,现下又累又饿,也赶不及回城了,若是你家有空余的屋子让我们歇脚一晚,再让我们用一顿便饭就是最好的答谢。”
林三娘赶紧擦擦眼泪,接过姜玹怀里的女童道:“有的有的,请二位恩人跟我来。”
女童换了一个怀抱,不习惯地动了几下,但太累了,又闻到熟悉的味道,便安心地抱着自己曾经的饭碗继续睡。
“江爷、江太太快请进,乡下地方小,也没怎么收拾。”林三娘推开自家院门,请恩公进去。
此时院中的水井边正站着一个精壮的男子,脱了上衣只穿着下裤,手里还拿着空了的水桶,从头到脚都是水渍。看得出来他是才从外面回来,热得不行,直接打了井水冲凉。陡然见自家娘子往家里带了两个陌生人,直直盯着来人,呆愣在那儿。
林三娘也不知道自家夫君已经回来,大惊失色道:“你赶紧去穿上衣裳!”
见丈夫涨红了脸带着歉意跑进了屋,林三娘才对恩公夫妇抱歉,时初月难道见到质朴的人,笑呵呵道无妨。
“江爷和江太太是咱们家恩公,这是我夫君,村子里的人都叫他林老大。”
林老大人很老实,换了衣裳出来听妻子这么说也不问缘由,先跟江氏夫妇道谢。
待江氏夫妇二人去了房间休整,林三娘才拉着丈夫悄悄说了小菱角跑丢的事。
林老大当即决定将今日买回来的肉全做了答谢恩公。
林三娘忙里忙外做饭,时初月去帮忙,两个男人便在院子里坐着闲聊。
“听恩公和太太口音,不是咱们这边儿的人吧?”
“京城来的。”姜玹温声道,见院子角落里堆着不少木头架子、竹筛子和丝线,又问,“你们家就以织布为生么?没养蚕了?”
林老大颔首,“以前养蚕也织布,后来有了小菱角嘛,忙不过来,便只织布。如今我偶尔去外面做点临工,多数也是在家帮衬着她织布。今日不巧,我出门了。”
他顿了顿,指着姜玹腰上的腰带道:“瞧恩公这带子上的纹饰,是在城里天锦坊买的吧?”
姜玹未曾想他会问这个,直觉回答:“忘了,大约是。”
林老大走到恩公跟前,低下头,好似在仔细观察腰带上的织法或是绣样,片刻后,他拊掌道:“错了错了,该是在柳河街的云边阁买的,以前我家那口子还为那铺子绣过样子。”
姜玹闻言笑笑,伸手抚了抚腰带上缀着的三色玉佩。
热腾腾的饭菜上桌,小菱角也转醒,林三娘给她洗过脸换过衣服,正趴在桌子上看着蒜苗炒肉、茭白炒肉、白煮菱角、清炒丝瓜花、清炒野菜和白米饭,笑得十分甜。
林家夫妇只偶尔夹一块肉吃,小菱角到底是小孩子,可能平素吃肉比较少,就一直要肉吃,林三娘给她夹的野菜,一口没动。
时初月见孩子喜欢,多给她夹了几筷子茭白炒肉,还夸奖道:“我们小菱角真厉害,三岁就会自己拿勺子吃饭呢。”
小孩子也知道这是在夸她,便油着小嘴儿指了指肉,说:“姨姨,吃。”
时初月的心都要化了,俯身亲了她的白嫩小脸一口。
林三娘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后脑勺,举起一杯浊酒,“乡下孩子不懂事,我们夫妻两个都忙,公婆也去得早,更是无人看孩子。今日晌午,我就眨了一下眼睛,孩子便不见了,我还以为她就在家门口玩没在意,想着织完了这批货,明日才好换钱,可等我停下再去看孩子时,孩子影儿都没了。今日还要多谢恩公和太太。”
说罢林氏夫妻起身。
姜玹和时初月也起身,一人端着酒,一人端着汤,口里说着“不必客气”,四人杯碗相碰。郑重道谢后,坐下继续用饭。
“那要货的东家就不能宽限个一日半日么?”时初月蹙眉。
能把一个村子的人逼到丢了孩子都视而不见,可见多恶劣。好在今日是他们夫妇遇到了孩子,万一碰到拐子,小菱角此刻焉能好好在这儿?就算没有拐子,孩子那么小,天又那么热,中暑可不是闹着玩的。
林老大抹了抹嘴上的油,叹气:“哪儿成啊,要是晚个半日就少算三匹的钱,晚一日少算十匹的钱。可一日半日的哪能织成三、十匹布呢?少了这钱,咱们家明年的米粮都难。”
桌上的肉本来打算分成三日吃的。这话林老大没说。
时初月佯装惊诧道:“可我们在北边儿的人听过一首歌谣是这样唱的,‘东风二月暖洋洋,江南处处蚕桑忙。蚕欲温和桑欲干,明如良玉发奇光。缲成万缕千丝长,大筐小筐随络床。美人抽绎沾唾香,一经一纬机杼张。咿咿轧轧谐宫商,花开锦簇成匹量。莫忧八口无餐粮,朝来镇上添远商。’”
“莫忧八口无餐粮”?林老大苦笑,旋即又露出怀念的笑容:“这首歌谣不假,当年咱们的确有这样的盛景,那时候养蚕织布都能余下不少银钱,做这行的人逐渐就多起来。可是,也不知道从啥时候起,官家就开始压咱们民间的货了,说是销路不好,工钱给的很少,可让人不解的是,销路不好,为何做这行的人还越来越多,要的货也越来越多呢?”
林三娘没料到丈夫会说这些,赶紧起身关了屋门,低声斥道:“好了好了,莫说了,也不怕祸从口出。”
“怕甚?”林老大将筷子一撂,“啪嗒”一声,看了看江氏夫妇,“难不成恩公还要去告我的状不成?这就是实情,还怕人说?”
林三娘欲言又止,小菱角都看出来爹娘有龃龉,也不吃肉了,滑下凳子钻进娘亲的怀里,圆眼在几个大人身上来回。
姜玹道:“承蒙二位信任,今夜的话,出了此道门,我们夫妻便深埋心底。”
林三娘非是不信恩公品行,只是想起这些事便心中难过,不禁搂着女儿红了眼眶。
林老大替妻子擦了眼泪,又亲了女儿一下,才叹道:“其实也不是多久之前,嘶,就五六年前吧,那时候开始,多少村子都被压着必须指桑养蚕织布,想耕地必须去衙门报备,若衙门不许,哪家私自种粮是会被找个由头拉去坐牢的,关上几个月就老实了。咱们村子里也有这样的先例,民哪里斗得赢官?”
“那菜地呢?”时初月愕然。
“菜地也有限制,瞧你家几口人,多的话多划一点,少的话少划一点。”
“就,没人去告状过?”
回答时初月的又是一声长叹。
必然有人告过的,还是想上京里去告,谁知还未走出浙州地境那人便失踪了。这以后谁还敢去告状?后来容家知道了这件事,跟官府交涉了几日,那段日子又要好过些,可没多久又恢复常态,而后再去找容家的百姓就莫名其妙死了,官府都以意外或自杀结案。
“可笑的是,谁自杀往身上捅十刀八刀?谁意外落水脖子上还有个明晃晃的口子?民斗不赢官啊,再说,又不是活不下去,何苦拼了命去告?关键还告不成。而且自己死了便罢,总得为家人想想吧。”
月上中天,时初月和姜玹躺在西屋的木板床上久久没有睡意,窗外是蝉鸣蛙声伴着永不停歇的机杼声——东屋里,林三娘还在熬夜织布,明日要交的货还差一点。
百姓不管是农耕还是植桑养蚕依然很穷,朝廷收不上来税国库也空,唯独中间贪墨的官员富得流油。
时初月看向披着银纱的夜空,在京城时,大嫂摆的宴席仅两人吃,她说,实在吃不了扔了便是。德馨殿里大厨每日想方设法变花样给帝妃、公主做山珍海味……与今日所见形成鲜明对比。不谈京中,哪怕是钱塘城里,也与这不足百里外的林家村是两重天地。
巍巍大夏,既见辉煌,又见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