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永宁楼
她很明白，科举让一部分寒门庶民上位，从而挤压了士族入朝为官的渠道——到底不再是前朝那般只靠门第就能任高官，除极少数武官祖上有恩荫外，所有人都要经过科考入仕。
但能参加科举的多是小有家资的，毕竟束脩、笔墨纸砚、书籍等很花钱，很多穷人家根本负担不起。因此让少数寒门捡他们士族不要的官职还是可以的。
若她和盈盈要建立开放书楼，就意味着大量寒门子弟有了自学的途径，能在科举上展示的就更多，世家大族的上升渠道将会被进一步压缩。
只是她对朝堂不敏感，这种事还得请教姜玹比较对口。
却又听他一针见血道：“这只是第一个难点，后续的银钱从何处来？书籍从哪里来？如何保证来看书的人不会损坏、偷盗？你们可有想清楚？”
非是他给妻子和妹妹泼冷水，而是做成这件事太难，便是如今做成了，如何维持下去，再推行到地方上都需要耗费巨大精力与财力，到头来还可能做不成。
说完他脸上带了几分不忍，怕她难过。
谁知妻子非但没不欢喜，反而捧着他的脸，“吧唧”一下，双眼放光道：“好玉琢，你果然聪慧，总能切中要害。关于后续的事我再跟你细说，当务之急是怎么样能叫盈盈把这书楼开起来。”
见姜玹蹙眉，她忙肃然道：“夫君，勋贵腐朽，书香世家如江南容氏，宁愿退避一隅做学问都不愿意出仕，我亦知道区区书楼不能救世，只是想让那些好学而不得之人有个途径罢了。若能教化更多百姓，对大夏来说也是利在千秋的好事，不是么？”
毕竟仅靠自己看书就能考中进士的人能有多少？蚍蜉不足撼树。
轻叹一声，姜玹搂过她的纤腰，让其坐在腿上，他的鼻尖贴着她的鬓角，低声道：“我并非阻止你们，相反很欣赏。可若是盈盈上书，成的希望不大，这件事往大了说是要惠泽天下学子，但往小了说到底只是小女儿家的打打闹闹。”
迎上他饶有深意的眼神，时初月把这话反复嚼，片刻后才明白过来夫君的意思，旋即伸出白皙的小臂环住他的脖子，娇声道：“好玉琢，我明白了！你委实睿智，不愧是我的夫君。”
“那……”他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她登时双颊遍布红霞，抡起拳头捶了他硬挺的胸膛几下，终于在他灼灼的目光下点了点头。
姜玹眼里的柔情都要滴出来水，心像被丢在蜂蜜里一样，甘美非常。
二人温存半晌，她又把和盈盈的长远谋划娓娓道来，他也提出了不少中肯的建言。
茶喝了半壶，糕点吃了三块，事情谈得差不多，时初月心满意足地回了正院去准备晚膳，姜玹则继续去审问犯人。
李盈盈接到嫂嫂的信，激动得拍了紫檀书案好几下。
她本就聪慧，只是年纪尚小而已，相反，在宫里长大的孩子十分敏感，后宫与前朝从来分不开，根据嫂嫂在信上之言，她立马举一反三想到更多。
赵贵妃听了书楼的谋划，美目流转，沉吟道：“傻姑娘，这事叫谁去上书都不成，只能去找太子殿下。”这种收买人心又不担责之事，想必太子是很乐意做的。
小少女颔首，“我也是这么想的。”
见女儿当即要走，赵贵妃拉住她的手腕，凝重道：“盈盈，你要想好，若真做成了这件事，可就意味着你将站到勋贵世家的对立面，他们或许不会为难你个小姑娘，但你的婚嫁……”
“娘，我不愿嫁那些没出息却沾沾自得的勋贵子弟。”李盈盈敛笑认真道，“是以您根本不用怕我得罪了他们，这件事我得做成还要做好。”
赵贵妃鼻尖一酸，女儿的小脸那么稚嫩，说出的话却是那么掷地有声，她也是世家出身，如何不懂士族与皇权的关系？可孩子大了，她抚过李盈盈的鬓角，“那你就去做，娘会帮你的。”
这宠溺又失落的语气平白叫小少女心中发酸，她将头埋进母亲的怀里，闷闷道：“谢谢娘。”
她将这件事在心里过了几遍确认无疏漏后便去了东宫。跟太子哥哥关起门来聊了半日，得到肯定答复后，做足准备去了乾元殿。
果然如姜玹若料，庆元帝一开始是反对的。
可爱女抱着他的手臂摇啊摇，娇滴滴说：“太子哥哥觉得很好，他还说要是我这个妹妹想玩一玩，他把城西大街上连着的三家铺子全都给我让我去做书楼。”
庆元帝思索几日，又有太子和赵贵妃帮腔，到底是成了。
定期开放一日国子监书楼、每旬延请一位儒学博士在国子监公开讲学是在早朝上提出的，众位大臣对此没什么异议。
而永宁公主要开书楼之事则在铺子修缮时才被众人知晓。
学子们自然是高高兴兴，一传十十传百，书楼还没开起来就得到了极高的赞誉。
李盈盈派人到处说这铺子是太子殿下赠予，可见殿下十分宠爱幼妹又贤明惠达，为储君收割了不少赞誉和民心。
但勋贵、世家出身的大臣当然不乐意，上书弹劾永宁公主。
寒门出身的官员定然站在储君和公主这边，两路人马争得唾沫沸腾。
最后庆元帝揉着太阳穴道：“不就是女儿家想开个书楼玩玩么，那是她太子哥哥给的添妆，她愿意开什么开什么。朕的永宁说，国子监就算开放书楼，女子不得进，她要开个能叫贫寒女子也能看书的地方，顺便卖点书。”
据《大夏律》，女子嫁妆属私人财产，夫家不得未经其同意便干预、使用、侵占。既然夫家都不能置喙，更遑论外人？并且陛下说了，公主开这个书楼主要是为女子，不是为学子，他们总不能叫殿下只放女子进去不许男子去买书吧？
众人吃瘪，只想着永宁公主小孩儿性子，必然是三天钓鱼两天晒网，何况就算书楼开起来，可能出现的问题很多，惠及的人群也有限，还不足以撼动勋贵世家，便没有死咬着不放。
反对的官员哑口无言，庆元帝心中很是爽利，哼，以往吵嚷得朕头疼，而今也有你们词穷的一日。
由此，书楼得以存留。
也因开书楼，庆元帝赐了李盈盈一块玉牌，只需提前知会赵贵妃就可随时进出宫，是以她这段时间常在宫外跑。
内侍白鹭也日日早出晚归监督书楼的进度，累得吭哧吭哧的。
日子一晃到了六月中旬，京城入伏后炎热至极。
李盈盈心疼修缮书楼的匠人，做主每日午时后便歇息，等到出伏再做整天。倒是匠人们自觉占了便宜过意不去，每日提早半个时辰开工，乌金下山后又来加一个时辰。
不少百姓都夸永宁公主人美心善。
白鹭道：“这不只是咱们公主的意思，也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此话一出又卖了太子一个大大的好。
因着这些好名声，庆元帝对太子的态度都温和了许多——他对嫡长子寄予厚望，平素难免严苛了一些——要不是开书楼能给太子积攒一波民心，又不会承担士族的骂名，顺便能打击一下勋贵世家的气焰，他是不会同意的。
太子李琮越发觉得这步棋走得对，他没同胞，母后已身故多年，不像二弟有淑妃帮衬。借着此事令赵贵妃向他靠拢，他登基之后亦不会薄待她们母女的。
李盈盈还不知道自己无意中替母亲完成了一件大事。此时她正在武安侯西府，跟时初月手挽着手参观修缮好的院子。
“……这边厢房改成了一个内书房，铺了地龙，玉琢在这里办差做事来回很快，还淋不着雨雪，我也能在这里写写画画。这边多加了一个小厨房，你也知道，之前和东府共用大厨房，只分了灶和菜，有时候菜都没分，今儿你借我的明儿我借你的，借用东西倒是无妨，可账上不好对。”
时初月絮絮叨叨跟李盈盈介绍着。
“我知晓，那大厨房过来很远，这个季节还好，到了雪天，饭菜都凉了一大半，什么菜上都飘着一层油花子，看着倒胃口。宫里也如此，是以每到冬日，我和父皇老是去母妃那儿蹭吃蹭喝。”李盈盈撇撇嘴，毫不留情挑御膳房的刺。
时初月瞪大了眼睛，侧头诧然道：“不会吧？御厨做的东西那么美味，自己在茶房小炉子上热一热不就好了么？”
一听此话就知道嫂嫂误会了，便解释道：“母妃那儿的膳食是德馨殿小厨房做的，可不是御膳房。御厨的手艺单拎出来定然是好的，可惜啊，宫里规矩多，又要养生，盐、香料什么都有定数，多数菜肴没滋没味。还有一个多月便是中秋家宴，到时你就能见识到。”
说着竟然还带了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出来。
时初月一噎，好吧，她确实没参加过宫宴，以为那超水准的菜肴就是代表了帝国最高厨艺水平的御膳房做的。
时春位列三品，是有资格参加某些宫宴的，可惜以前每到这种露脸好时机的前夕，总能发生点“意外”叫她不能去。
进得新厨房，一派窗明几净，看着舒心。
李盈盈看灶上还放着许多锅，对每一样都很好奇。
“这是铁锅，还有石锅、陶锅。”时初月说起炊具便来了精神，耐心絮说着它们分别适合做什么膳食。
听得小少女大开眼界。
她又道：“什么时候你带我去德馨殿的小厨房瞧瞧，我去跟大厨偷师。”
“成，可你学会了要叫上我来尝才行。”李盈盈笑得跟个偷到米油的小耗子般。
“到时自然会酬谢你的！”说到这个，时初月顿住脚步，侧身拉住小少女的手腕，道，“好盈盈，我可要多谢你，近些日子不少贵人都来订瓷器，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和姜玹的婚仪上送了甜白瓷碗、碟、杯各两个作为回礼，叫不少贵夫人都知道了这瓷的好品质，是以，如英国公府、怡安县主等去问心堂订了一批瓷器。
可近来连淑妃娘娘宫里的内侍都亲自到铺子里买了一整套甜白瓷，这不是李盈盈的功劳是谁的？
小少女自得地摆摆手，“那还不简单！”
她吩咐了两个宫婢在四处散播：
“你可知陛下为何就爱去德馨殿？”
“贵人们的事婢子哪儿懂？难道不是因为赵贵妃生得美貌？”
“那是一部分原因，还有一部分是因为德馨殿用的是问心堂的瓷，陛下十分喜欢，可这瓷少，贵妃娘娘不愿送给陛下，陛下只好每日都去德馨殿。”
“就……就这？”时初月张口结舌。
李盈盈颔首，“就这！”
它委实是个漏洞百出的计策，但赵贵妃专宠已久，多的是孤枕难眠的嫔妃，总有人愿意试试的。
这话还被公主殿下不经意传到了前朝，嫂嫂之前想要的“上行下效”不就来了么，许多大臣附庸风雅，把书房的瓷器全给换成问心瓷。
不少外命妇见宫里的贵人和自家老爷都如此追捧问心堂，她们还不加把劲儿？
老练如大掌柜，硬说订单已经排到了明岁，样品死都不愿卖。
无奈，只有等。
一时间，问心瓷洛阳纸贵，好在东家很良心，并未涨价。
而京里的诗会、茶会、雅集都离不开甜白瓷，他们说的话题亦围绕着永宁公主的书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