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凌云志(二)
李盈盈摇头,“‘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父皇也好,官员也好,或为底蕴,或为炫耀,这些书是不会被允许拿去雕版拓印后人手一本的。我想要所有人都珍藏之,便想着让它们看起来古老一些,便萌生了伪造古籍的想法,后来做得越发好,连父皇都被骗了过去,我就逐渐以伪造以假乱真的古籍为乐,而忘了初心。”
时初月讷讷不言,小少女说得对,于权贵士族来说,藏书能彰显积淀与地位,他们不会允许,更不会开放自己的私藏,决不许寒门庶民享受与他们同等的待遇。
身边的少女顿了顿,面露羞愧,艰难道:“我为何会出宫卖它们,就是要让人看看我做得是不是能以假乱真。其实真有一个人买了好几本赝品去,我当时很欢喜,谁知后来在永嘉大街的书斋里发现了自己做的东西,那书斋老板还信誓旦旦说是真的,一册喊价500两。你可知,我卖给那人才二两一本。”
她彼时才明白过来她做那些东西带来的坏处,便告诉书斋老板那些书都是假的,并回收处理掉了。还将那倒卖赝品的浑人找出来打了一顿,威胁其再不做假古籍的买卖,有生之年不许踏足京城,才放其离开。
懵懂的小少女面红耳赤,垂头盯着茶杯里的茶水,伸手扣着乌木高几上雕刻的苍松仙鹤花纹。
没想到中间还有这样的曲折,难怪她一连好几个月都没出宫,甚至不再提做古籍。
见她羞惭难当,时初月拉过她微凉的手,“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别再轻易伪造古籍了,想要这些流传下去,想要更多人有书可看的办法很多,但你用了最笨的那个。”
李盈盈抬起头,眼角微微湿润,眼底含着一包泪珠:“嫂嫂,你真的不觉得我很坏、很蠢?”
时初月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发,柔声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何况你不是补救了么?以后别再做就是。”
“嗯!”她的声音清脆笃定,那眼泪到底是流了下来,又被她赶紧拭去。
浩浩凌云志,巍巍报国心。
她怎么舍得去指责?
也是这小小少女让时初月看到了夏朝公主的风范——心怀若谷,爱民恤物,高瞻远瞩,她从来就不负帝妃的宠爱,甚至比意料中更加智慧颖悟。
她预见以后寒门学子走仕途唯有科举一条路,但要科举发展起来,笔墨纸砚、书籍、印刷术的普及缺一不可。笔墨纸砚和印刷术乃技术层面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它总会完善、遍及,到那时,它们的价格也会下来,人人都用得起,唯有书籍不同。
难怪,作者莲台露霜要借这位七公主的口去呐喊。也忽然觉得,含蓼问疾的顾延会对其一见钟情乃至终身怀念并非不可能。
又听她道:“不怪玹哥哥心仪你,你第一次见我就看穿了假古籍的害处,也看出了人心险恶,是以才会告诫我不许卖赝品的对么?”
时初月:“……”
说起这个她很汗颜,她能看出赝品古籍的害处,仅是因为她岁数痴长一轮,并且挨过社会的毒打而已。回忆她十四五岁的时候在干嘛?在想着如何偷空多看几集动漫,那会儿她连鲁迅先生的文都看不太透彻,更别提令天下寒士俱欢颜这种宏伟目标,想都没想过。
“嫂嫂,你方才说让天下人不分贵贱都可以看书的办法很多,都有哪些?我实在是没你聪慧,想不到法子。”李盈盈眨着大眼问道。
“这……”时初月心虚地咽了口津液,一不小心把自己给坑了。不过她提出的问题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她好歹是做古籍研究的,看过不少资料,也经历过后世发展,便杂糅一下贤能者的法子吧。
“我们可以上书陛下请求开放国子监的藏书楼,也可以效仿汉高祖刘邦建天禄阁,整理收集书册,不过我们将其建在闹市之中,可供所有人借阅。先从京城开始,再推行到地方,纳入官员考满……你别忙着欢喜,我就这么一说,这两个法子虽好,但事情千头万绪,也不是朝夕之间就能做好的,再则,其中也有很多弊端不可避免。”
李盈盈双眼亮得惊人,好似塞了个小太阳进去,散发着灼热的光:“我明白。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九全九美我就满足,法子虽麻烦,但总要有人去做不是?我回去便写了奏疏给父皇,这是好事!”
时初月惊呆了,实际上她提出的两个办法基本上是行不通的,便委婉道:“呃,我觉得陛下可能不会允许。”
毕竟李家当年也是士族,能取得天下主要有豪门世家的支持。而夏朝皇帝就没有一个成功将士族拔除的,还是在几百年后的燕朝,“士族”这个概念彻底没落下去,朝堂上不再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局面。
小少女笑了,“放心,我会好好跟父皇说道说道的,你以为我父皇不想打压士族么?”而是他们树大根深牵扯太多,不能一蹴而就,那么就从这种鞋小事开始吧。她复又道,“就算父皇不同意我也要做,大不了挂在白鹭名下,本宫看谁敢动!”
李盈盈几乎不自称本宫,而此刻她这么说着,大夏帝姬的威严与自尊油然而生。
不知是不是她眼里的光照暖了时初月,竟感觉自己一身的血沸腾了起来,有个声音在说,这是一件利国利民、惠泽百姓、名留青史的大事,为何不做?
是啊,为何不做?哪怕他们都只是书中的人物,可他们依然有血有肉有情感。万丈豪情霎时被点燃,她当即找伙计要了文房四宝来,赶紧列了个大致的条款。
姑嫂二人在问心堂商议了整整一日,力求面面俱到。午膳都是大掌柜去隔壁食肆买的一桌席面送来,到得下晌,这两项终于都有了一个初步的谋划。
李盈盈拿着一叠砑花纸很是雀跃,抖抖手,那叠纸便“哗啦”作响,直觉这声音悦耳至极!而它们也不再是白纸黑字,而是一幢幢拔地而起的开放书楼,里面尽是寒门学子在刻苦看书,还有一些家贫的女子,不再受限于《女训》、《女戒》,而是能接触到更广阔的天地。
时初月不禁摇头失笑,“拿好别玩,当心逸散了去。”见小少女脸色微变,赶紧将其抱入怀中,她又道,“我打算把问心堂每年的收入拿出两成捐给书楼,以作书楼的各项花销。”
“好嫂嫂,你真好!”李盈盈闻言跳起来,抓着时初月的双手舍不得放开,“我也从我的封邑里拿出两成来建书楼!”
“我是有私心的,宫里的销路还盼着你给我打开呢。开放书楼需要很多钱,问心堂赚得越多,书楼才能存在更久。”
这是很现实的问题,房租、雇佣伙计、书籍折损与更换等都需要源源不断的资金投入才行。
小少女郑重颔首:“我明白,交给我!”
横竖她已经下定决心,这件事怎么也要办成,给母妃和父皇瞧瞧,她并非只会玩闹,不然连个驸马都只能在那群糜烂、好色、没本事的勋贵子弟里面挑,她才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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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筹办大事的时初月心情激荡,去食肆里打包了姜玹爱吃的酱肘子带回去。
“二爷呢?还没回来么?”时初月张开双臂方便冬枣为她换衣裳。
冬枣一边解着上衫的蝴蝶扣一边道:“回来换过衣裳,听说您还没回来便去了书房。”
时初月点点头,换了件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带着厨房新做的糕点往书房去。
阿明守在门口,见夫人过来忙恭敬行礼,赶紧去里面通报。
看着几扇关上的雕青崖白鹿槅扇门,时初月有些纳罕,她不是第一次来书房,之前都是可以直接进的,今日怎的这么神秘?
“啊!”一声短促的饱含恐惧的尖叫声打断她的胡思乱想。
樱桃被吓得一抖,忙机警地看了看四周,上前近了两步,嗫嚅道:“夫人,这,刚刚……”
“方才什么?我没听到。”时初月面色不变。
怎么可能没听到?樱桃错愕,旋即她便反应过来,有些事,做下人的还是不知道为好,立时垂了头站回原地不再说话。
时初月很满意她的聪慧,回头若有所思地盯着那槅扇门。
密室深处,也可以说是囚室深处。
一个身穿妆花缎上绣马踏海水纹样的年轻汉子忙捂住那遍体鳞伤之人的嘴。
那人被绑在刑架上,早就看不出本来面目,原本白色的里衣已经被鲜血染成各种深浅的红色,破破烂烂挂在身上,缝隙中露出横七竖八的鞭痕,这是能看到的,还有无数看不到的。
“大人,他晕死过去了。方才那声极大,保不齐会传到外面……”他话还没说完,就见阿明匆匆走了进来,立马住嘴。
姜玹微微皱眉:“何事?”
“夫人过来了。”阿明道。
姜玹摆摆手没说话,表情依旧冷硬,只是眼中如积雪融化,泛出层层温柔,转头对施刑的人道:“这里交给你,务必让他说出来。整个鉴卫我能信的只有你。”
那年轻汉子一脸激动地抱拳:“请大人放心,属下定会叫他说出实情的。”
姜玹“嗯”了一声,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诚挚道:“多谢你,庚辰甲。”
鉴卫里没有品级的都不公开自己的名字,这些人都会以被选拔进来的年份加上天干为号。
看着上峰的背影消失在密室,庚辰甲提起旁边的一桶井水毫不留情地泼在犯人脸上。
姜玹回到书房,没急着开门,而是嗅了嗅衣裳,确定身上没有血腥等异味后才开门。
时初月见到他眼睛一亮,接过樱桃手上的漆红描金牡丹纹食盒进了书房。
后者和阿明识趣地关上门守在外面。
“事情很多很忙?”
姜玹低声道:“倒也不是,只是有个人涉及到我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不适合放在鉴卫衙门里提审。”
这也顺道解释了刚才她在门外听到的那一声尖叫,原来他真的是在审犯人,估计还用了大刑。
时初月没再这个问题上多纠缠,转而说起今日和李盈盈商讨书楼的事。
说完见这人怔怔的,便推了他一把:“我说了那么多,你有在听么?”
姜玹轻叹:“自然是有听的,你与盈盈思之秋毫,请之恢弘。然,这书楼要建起来困难重重,陛下可能允许,而朝中定然有人反对。”
怀中人歪着头促狭道:“这不是来向你讨主意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