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凌云志(一)
三人在雅间坐定,伙计上茶后带上门退出,将门外牌子翻过去,表示有客勿扰。
时初月本想开口回绝,但李盈盈觉得这书生是个识货的,开口问道:“你为何想要伪造的古籍?”
顾延一下子放松了紧绷的背脊,连肩膀都落下去几分,清隽的脸上笑容加深了些,语气却是十分端肃:“因为在下没看过的书太多,更遑论古籍。当今世道如此,就算在下家资尚可,但论能买到的好书实则极少。想要见识更广阔,涉猎更多只能到处找书看。姑娘既能伪造古籍,想必是看过很多真迹。”
他这话有一半是试探,赝品内容真假对他这样博览群书的人而言不太难分辨,他想看看她到底是像上次卖的赝品那样字体、墨迹稍有欠缺呢,还是连芯子都是假的。
时初月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原因,顿觉这书生的理由很是假大空。
不过他有句话说得对,在夏朝确实不是人人都看得起书,此时的印刷技术远不如后世发达,很多好书有价无市。更有家贫者连寻常书本都买不起,多数是借来自己抄写。
却不曾想这个答案正中李盈盈下怀,当即豪迈道:“成!你想要什么古籍?”
顾延肃容,“想请姑娘替在下做一本《连山》。”
《连山》为远古三易之一,据传为天皇氏所创。现代学术界均认为其已经失传,并且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历代典籍都鲜有记载。
可身边的李盈盈想都没想便应了,惊得时初月瞳孔一缩,不顾外人在场,抓着她失声道:“你看过《连山》?”
“看过啊。”小少女眨眨黑玉眸子无所谓道,好似那就是随处可见的书而已,不是什么上古经典。
这下不仅时初月,就连顾延都倒吸一口凉气,脱口道:“那《连山》不是失传已久了么?”
若时初月还清醒,必定该问:你知道那书早就失传叫人怎么伪造?
但她此时根本想不到别的,只听书生的话意,原来《连山》在夏朝时就被认定为失传已久,而李盈盈说她见过,换言之,《连山》根本没失传,是深藏皇宫大内!后夏朝覆灭,农民起义军头子一把火烧了皇宫,那些典籍荡然无存,才真正失传。
“这你就别管了,总之我能给你做好,不过我只能做汉时本,前秦的我没办法。”小少女未及笄的脸颊上满是稚嫩,但说出的话万分自信。
只见书生激动得脸色涨红,起身:“在下顾延,扬州人士,现居城东柳林巷子,门口有颗枣树的那户。次年春闱揭榜前都不会被离开,姑娘做好书籍后可差人去那儿找我。这厢便多谢姑娘了。”说着他一揖到底。
李盈盈随意地点点头,问他还有无其他要求,对方答并无后,她开出了一千两银子的高价,“你还须保证,此书不许售出,可借人、送人阅览,但必须告知借阅人、收礼者此书乃赝品。否则我定叫你声名狼藉终身无法出仕!”
顾延立时整容发誓。
此间事了,李盈盈便不再把他当回事,开始仔细看铺子的陈设与手边的瓷器。
时初月则被震得久久不能回神,连顾延告辞她都不知道。
比之《连山》存世更大的震惊是顾言之——夏朝庆元二十四年探花郎,在翰林院两年,便自请辞翰林,下放到偏远的平县做县令,后来活活累死任上,年仅二十八岁,他在任上主持修建的平渠为平县后世成为鱼米之乡奠定了坚实基础。
这是《夏书》上的记载。
七十年代末,一位农民在自家地里打井时挖出来一座古墓,经考古鉴定,这个夏朝墓葬的主人正是平渠的修建者、平县县令顾延。
他的陪葬品简朴至极,只在打开棺椁后,里面全是书籍和手稿,可惜当年的考古水平及文物保护水平有限,他的墓地又潮湿,里面的书稿几乎没能保存下来。
后人无缘得见陪伴他一生的都是些什么书,可是这份热爱令人动容。
而在《珠客秘辞》里,亦有他的身影,这也是本书唯一一位用了真实姓名、按着其人生轨迹去写的人物。也是因这一条,多数学者认定《珠》一定是写实夏朝庆元年间的事。
顾延在书中并没有戏份,仅是出现在别人的对话中,而作者莲台露霜对其的欣赏之情仅排在姜玹之后,甚至赞其“一朝综文,千年凝锦”,这里的“综文”、“凝锦”不仅是说他文章华美,更在于其写就的策文方略对后世影响深远。
他在任上病故,当地百姓及赶来的家人整理其遗物时发现了很多治水、农桑、行商等图纸及方略策文,这些东西被后任平县县令上呈陛下,工部、户部等官员看到他亲自测绘的图稿与策文惊为天人,联名上书请求为其正名,并采用了许多其文中所献的法子,均取得良好效果。
这件事震惊天下人,尤其是士林学子纷纷自发为其撰写耒文。
以上在史书与《珠客秘辞》里均有体现,而《珠》里还说了另一件事。
随着那些策文图稿一起上京的,还有几卷画像,相传是顾延为心上人所作——年近而立并未成亲,却在屋中、贴身衣服里藏着这女子的画像。
作为纨绔的钟玉起了好奇心,就想瞧瞧能叫顾延这种痴人心慕的女子到底长什么样儿,便出高价买了那画像,这一看可不得了,急匆匆跑到成国公府去,“勇烈,此乃公主乎?”
姜珠也在场,闻言凑过去瞧,那画像上的确是王猛的夫人——当朝七公主。那一卷卷画像描绘得栩栩欲活,娇俏美貌的少女,灵动纯稚的眼神,该是她及笄前后的模样,若说顾延不是倾慕于她,三人都不信。
“莫非,殿下早与其相识?”姜珠这话说得客气,实则与坊间传闻一样,认为七公主莫不是与顾延有过私情。
王猛倒不觉得二人能有什么私情,但还是将画卷拿到了公主府,道:“殿下慕有才之士,猛空有才华却非公主心仪之人,然,顾言之力竭竟于任上,殿下是否疼之?惜之?”
七公主不认识顾延,但对于近期的传闻是知晓的,遂冷肃痛斥,“天下人病入膏肓矣,顾延如此惊才绝艳,有救世之才,可惜其英年早逝者甚少,口耳其房中词话者甚众,阅览其锦绣策文者甚少,遍传其绯色私情者甚众。当真可笑至极!”
王猛的羞辱试探被她义正辞严地打脸,只得悻悻而归。
但时初月每次读到这一章回时都会拊掌称快,这一段又何尝不是作者莲台露霜借七公主之口在向当时的时代、社会呐喊!可惜,夏朝立国百年有余,社会积弊凸显,阶级矛盾尖锐,看着还花团锦簇国力强盛的帝国,在内里,已经腐烂掉。
帝国的年轻一代,如姜珠和钟玉、王猛等人物,代表武官和文官集团的未来,尤其是王猛,时年状元郎,除了会想会写外,从不会去做,只想着纵情声色;如姜珠出身士族,不顾当时礼教纳青楼女子为妾,母丧期间狎妓宴饮,何尝不是一种礼崩乐坏?
现代史学家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夏朝表面亡于灵帝朝,实亡于庆元帝朝。
灵帝是当今庆元帝的孙子,极其佞佛,大兴土木修佛寺、僧人不纳税都是基本操作,更曾三次要出家,文武百官苦劝无果,只好在宗庙前长跪不起,灵帝这才打消了剃度的想法,但回宫后仍旧不理朝政,见天儿吵着要走一遍当年玄奘法师走过的路,去看看释迦牟尼如何成佛的,幻想着他去了说不定也立地成佛。
如此强盛的大夏便在这里走向了历史转折点。
可谁都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正史不会记录那些风流韵事,而《珠客秘辞》便是将这糜烂摆上了台面,可惜世人仍旧不警醒,后世也多拿它当风月本子来看。
“嫂嫂,你这是怎么了?想什么呢?”李盈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才见她醒过神来,松了一口气“方才你就像是被摄魂了,瞳眸都不转一下的,吓死我了,你要真有事,玹哥哥还不把我拖出去打一顿啊!”
时初月看着眼前尚且稚嫩、不谙世事的脸,很难把她与《珠客秘辞》里那孤寂正直、悲天悯人的七公主联系起来。只不知在她身上还发生了什么,叫她褪去了所有青涩,成长为一位名副其实的帝姬。
她压下心中感慨,笑道:“我没事,只是想那顾延应该是参加明年春闱的举子,倒不知他怎么知道你会做古籍的。”
李盈盈以为她在思索什么大事呢,没想到是这茬儿,便道:“还记得咱们俩认识那次么?他也在,而且他跟你一样认出来我卖的不是真货,而是赝品。”
说到这里她也忿忿,那人当时还看中了她画的仕女芍药图,却吝啬得紧,只愿出十两银子,哼!这次叫他拿一千两,倒是爽快,可见此人根本就是眼瞎,欣赏不来自己的大作!
这都去年春日的事了,仅仅一面之缘,他们二人居然还能准确认出对方,并且上次李盈盈穿的是男装,哪怕看得出来是姑娘,却和女装有不小的差距。难道《珠客秘辞》里他私藏七公主画像、谣传他对其有情愫不是虚构的情节?
对上嫂嫂饶有兴致且饱含深意的眼神,小少女有一瞬间的不自在,羞恼道:“你别这样,我和他不认识的,只是难得有人一眼认出我做的东西,我不能和他来往?”
时初月噗嗤一声笑出来:“自然可以,我们盈盈做的东西委实能以假乱真。说起这个,还未问过你,为何要仿作古籍?”
“为了留存。”李盈盈立时收起吊儿郎当,肃然道,“嫂嫂你可能跟那顾延一样,认为很多古籍都已失传了吧?其实不然,禁宫内有很多,可寻常人看不到。文武百官、世家也藏书不少,就像你们时家的广贤阁。可惜,没人愿意拿出来。宫里、臣属家中有多少人看那些书?而天下又有多少士子想看却看不到?
“嫂嫂你想,官员一旦被抄家,朝廷一旦覆灭,这些东西焉能好好存留?不能吧,要么是放在藏书楼里被虫蛀发霉发潮,墨迹逐渐褪去,书页慢慢泛黄变脆,变得再也看不清,要么是一把火烧了。我不想这样,我想把它们复制更多出来,若人人手里都有书,还怕王莽之流烧书么?”
时初月看着那充满稚气的小脸半晌没回过神,难怪她听了顾延的理由之后便答应给他制作古籍。而她从不知道,这未及笄的小少女竟有这般志向。
如此,她能在《珠客秘辞》里说出那番话来是顺理成章,是她太小看她了。她是真正的公主,哪怕想问题还不够周全,但她痛惜有才之士,甚至能站在上位者的角度看到深层次矛盾,发现社会积弊,并且愿意付出自己的努力去解决。若她是个男孩子能掌权,那打压士族、寒门有路的局面可能会提早百年出现。
心中充满难以言喻的复杂,时初月喃喃道:“叫人抄写、印刷不就好了么?为何要做成原本古籍的模样呢?有些人会低价买了拿去坑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