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人似锦
府里的事吩咐下去,她便抽空去问心堂——原本预计在春日里开张,但由于各种原因给延迟了。
“夫人您瞧瞧,这哪里还需要改进?”大掌柜微躬身子问时初月,笑容多了几分殷勤。
他如今是大小姐的陪房,做这些事自然更要尽心尽力。
时初月沉吟道:“这一两日你再去书斋瞧瞧,有好的字画多买些回来,最好有四季成套的。再则,雇佣几个娘子,专门招待女客,按时更换花器里的插花,到时候人来了你教教她们,跟着节气换花,可别乱来。茶呢?我列出的十五种务必都要备着。”边说边往楼上走。
大掌柜道:“夫人放心,这些都备好了,雇佣娘子的告示等会儿就贴出去,昨日书斋的掌柜说来了一批新货,我晚些时候便去看看。”
时初月点点头,脑子里反复将这些事过了几遍,确认没有疏漏后才回了府里。
大掌柜不愧大掌柜,几日后她再去问心堂,整个铺子焕然如新。
伙计们穿着统一的白绸衣青绸裤,上衣的左胸处还绣着“问心堂”的印,一走出去就知道是铺子的人。
她随意抽了几个伙计问瓷器的相关问题,众人都回答得不错,可见大掌柜将人训练得很好。
五月二十,诸事皆宜。
恰逢休沐日,坊市间人烟阜盛、车马喧阗。
永嘉大街传来响亮的爆竹声,热闹至极。
百姓都爱凑热闹,更何况这家铺子围得密不透风地装潢了几个月,半点看不出他家到底卖什么的,现在开张了,能不去瞧个究竟么。
铺子周围挤满了捂着耳朵的路人,只见其大门两边挂着硕大的爆竹串儿,那声音又炸裂又响亮。
爆竹响完,大掌柜一身簇新地站到店铺中央,朗声致辞。
他是做老了的这些事的,一席话既说清楚了铺子卖的是瓷器,又讲明白了问心堂的由来,接着道明对铺子的祝福。
完了便在围观诸人的掌声中,接下牌匾上的红绸,“问心堂”三个字正奇相得,端庄中带着飘逸灵动。
前排有一群书生,其中一个失声道:“欧阳体!是欧阳大人题的字。”
“不错,正是欧阳体。”附和的是一位身穿湖绿色锦袍的公子。他目光灼灼凝视那三个字,感叹道,“欧阳大人的字已经多年未现世,未曾想他的笔法笔意又有精进。”
“言之,如何?我叫你出来这趟不亏吧?”旁边一个身穿雪青色袍子的书生用手肘碰了碰那个穿湖绿色锦袍的人——顾延。
言之是顾延的字。
运道真不错,随便出来走走都能见到欧阳大人的字。几个书生哪还有空听大掌柜废话?直勾勾盯着那牌匾,还抬手隔空描画起来。
“欧阳大人是哪位?”有人问道。
旁边便有百姓回道:“你外地来的吧?连欧阳大人都不知道,欧阳大人名叫欧阳达,官拜光禄寺大夫,以前任过国子监祭酒,监考过庆元五年的春闱,本人还是一位大书法家。多年前轻易不给外人写字了,而今给问心堂题了匾额,可见后面东家是个风雅人。”
那外地人长长地“哦”了一声。
是时,问心堂里走出一位穿着白衣青裙,左胸上绣铺名的娘子开始奏乐。说是奏乐也不准确,她奏的不是哪一种乐器,而是问心堂的瓷器。
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杯盘碗碟放在铺着大红绸缎桌布的鸡翅木案子上,里面盛着不等量的水,而那女子就是用一根银筷子敲击杯盘碗碟的沿,那些瓷器竟然能发出如此悦耳的声音。
或如金、或如石,或如木……每个音色、声调都不同,组成昂扬曲子,热情洋溢,虽不如大鼓唢呐吹出来的喜庆,但让锅碗瓢盆儿弄出乐曲算是新奇事儿。
一曲完毕,大掌柜才请众人进店选购,今日无论买个什么器皿,都送一个茶宠。
不少路人好奇那些敲击出音的是不是真瓷器,而那群书生和小有家资的女眷则对这个铺子更有兴趣。
顾延和同窗踏入问心堂,便觉幽凉袭来,仔细一瞧,四周竟是放了冰盆,夏日浮躁的热气褪去一空。
打量之下,又觉得这哪里是卖瓷器的铺子?分明是走进了谁家。原来问心堂一进去便似一个厅堂,主位上放着两个半人高的白瓷花瓶,下首是乌木家具,每个高几上都放着各不相同的茶杯、茶盘和茶宠。
高几后面的墙上则开了菱形、圆形、菊花形的漏窗,雅丽又别致,窗前配着不同高矮、器型的花弧,里面或插一朵半开的菡萏、或插着一个翠绿的莲蓬,还有一个插着两头尖尖的嫩荷叶,颜色清丽,更透出一股清静寂定。
过了大厅往里走,看摆设是膳房,雕着八仙过海的大圆案上放着一桌白瓷餐具装着的菜肴。就有人好奇了,真放了菜?
白衣青裤的店小二道:“这些膳食都是用泥巴捏了,烧制出来的,再涂上色,意图让客观看看,这些菜盛放在咱们问心堂的白瓷盘里多好看多雅致。”
众人恍然大悟,又互相点头,委实好看,食物色彩多,有的放在青瓷里有的未免不显,但白瓷好啊,将菜色烘托得淋漓尽致。
“这还有一层楼?”
店小二笑着伸手做延请状,“楼上是雅间和一些更贵重的瓷器,诸位可以去瞧一瞧。”
顾延闻言意动,一马当先上了楼。
二楼的确更为精巧风雅,布置成书房的模样,摆出来的瓷器也更加上乘,小到笔山、大到卷轴瓷缸,皆是莹润的甜白瓷。
“言之,你瞧这杯子,摸着好润。”同窗将一个高足花口茶杯塞到他手里。
委实触手温润,胎也薄,真是好瓷。
店小二自得道:“公子好眼力,咱们问心瓷就是讲究一个‘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
一群人从楼上下来,一楼已有不少成交的,掌柜的吩咐小二去拿新的出来。
那客人打趣道:“我要的可是好的,你不能给我换了个差的来。”
大掌柜摸着胡子大笑:“客官说笑,咱们问心堂只做问心无愧的好瓷,绝对不会给您次品。”
顾延喃喃:“问心无愧的好瓷。”
“难怪叫问心堂。”同窗一拍他肩膀叹道,“这瓷我喜欢得紧,但标价也高。等我今年秋闱中举,定要来选一个茶杯。”
顾延笑了笑,勉励了同窗几句。又觉得此趟收获颇丰,连一个卖瓷的铺子都知道问心无愧,而天下多的是食君之禄之人,反而不知忠君之事。
他多看了几眼这店铺,挑了个笔洗才和同窗们一起挤出来。
倏然,眼前一道熟悉的身影闪过,顾延忙跟同窗道自己才想起还有要事,便告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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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点快点。”
李盈盈难得出宫一趟,每次出来就跟囚犯放风一般雀跃。这不,双手拉着时初月要往问心堂赶,步履生风,就差跑起来了。
根据《大夏律》,休沐日坊市间不能走车马以免伤人,因而二女在街头便下了马车步行过来。
时初月摇头失笑:“那铺子又没长腿儿。”
小少女回头道:“不一样!我还没见过铺子开张呢,说什么也不能错过。”
时初月看着她挂着晶莹汗珠的娇俏小脸,心尖蓦地一疼,从金尊玉贵,活得肆意而纯粹的公主殿下,变成《珠客秘辞》里所谓的“甚是无趣的木头桩子”也不过短短几年。
思及此,她陡然摘下头上的钗环交给樱桃,戴上帷帽,跟着加快脚步,甚至小跑起来,见小少女微怔,她笑:“愣着做什么?不是想看开张礼么?那可得快些,吉时已到,怕是开始了。”
此话一出,小少女果然来了劲头,迈开步子小跑起来。
二女牵着手一路小跑穿过人来人往的坊市,华美的月白和朱色的裙裾飞扬,露出底下一双白底绣鸳鸯缀珍珠鞋、一双红底绣鸾鸟衔灵芝嵌宝石鞋。带起一阵香风,洒下一串比银铃还动听的笑声。
路人无不侧目,这是谁家姑娘,竟然还敢跑的?
二人毫不在意诸人脸上的惊诧、口中的议论,只一路侧身躲闪,喊着“借过”终于来到永嘉大街。
可惜,开张仪式早就结束,连爆竹屑都被伙计清扫干净,只看到一个生意兴隆、进多出少的问心堂。
“看嘛看嘛,我就知道出来晚了赶不上。”李盈盈无比惋惜。
“无妨,我又不是只开这一个铺子,下次开张,你前一天便来侯府住着,次日一早咱们就来瞧,如何?”时初月哄慰她。
果然,皱着的小脸瞬间绽开,收回能挂油瓶的小嘴儿,笑得十分灵动狡黠。
等二人整理好衣裙和发髻,李盈盈兴冲冲道:“走,去瞧瞧你这铺子。你送我和母妃的白瓷我们很喜欢,母妃还拿出来招待父皇。父皇见着也说好,要了一个茶杯放到乾元殿去用。”
时初月听得眼冒星星,皇帝陛下用了她问心堂的杯子!那以后臣僚去回禀事情、嫔妃去送汤水,不就能见着那茶杯了么?要是再多问几句,或者找御前伺候的公公打听打听,何愁打不开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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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嫂,你笑得好像一只狐狸哦。”李盈盈虽不忍,但还是道,“平素无人敢去乾元殿。”
“啪嚓”时初月陶醉的表情裂开,不死心问:“乾元殿难道不是陛下处理政务的地方么?”
“是啊,但也是起居的地方,谁嫌命长了么,去打听父皇的爱好和常用物。”
再次“啪嚓”,彻底心碎——御前的人确实不敢透露陛下爱吃的菜肴、素日常用的东西,就怕有人在上面做文章。
“你别丧气,宫里的事我来帮你办。”李盈盈拍着小胸脯,自信非凡,好像是找到了什么好玩的事。
时初月不忍打击她的信心,笑道:“行啊。要是公主能拿到订单,我便送公主一股干股,算是谢礼。”
李盈盈黑眸发亮:“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瞧着吧,这事儿我铁定给你办妥。”
她高昂着美丽的小头颅,挺直了纤细的腰杆儿,意气风发地抬脚进了问心堂。
才随意打量了几眼铺子,就见一个穿着湖绿色锦袍的书生打扮的人过来揖道:“在下想向小姐购置几本古籍,请问可方便?”
时初月一愣,旋即道:“公子误会了,我们姐妹二人并不出售什么古籍。”
顾延往前一步,客气道:“不是,是这位姑娘制作的古籍。”
他一眼都没分给时初月,只是看了看那身穿朱色衣裙的小少女,又垂下目光,盯着她腰间挂着的羊脂玉禁步。
“成啊!”李盈盈端量此人几眼,爽快道,“我们别站在铺子中央说话,碍着别的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