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磨好事
终于到了亲迎吉日。
身穿大红喜袍的姜玹经过拦门催妆等终于将新妇接上了花轿。看着那轿帘放下,他心里猝然满足,眼角眉梢都挂着笑意,意气风发地翻身上马。
时府离武安侯府并不远,但为了吉时,婚礼仪仗会绕半城,途中要撒喜钱喜糖,是以许多路人都来看热闹沾喜气。
一个总角小童方才没能抢到喜果心里不乐意,趁着娘亲和开路的卫队不注意钻到了仪仗中,去向捧着糕饼的丫鬟要糖果。
丫鬟忙从喜篮里掏了几枚糖果给小童,便叫他快回去。
小童道谢但没听话,接过糖就往嘴里放,满脸陶醉。
喜轿的轿杆上扎着红绸,还垂下一截,轿夫便没看到前面还有一个不足他大腿高的童儿。
眼看就要撞到儿子,小童的母亲吓得魂飞魄散,一个箭步冲过去抱走了孩子。孩子没事,可她冲过去的时候绊倒了旁边卖货的摊子。
只听“哗啦啦”、“噼里啪啦”一阵响,摊子上的盆碗盖子全打翻在地,一坨黑麻麻的东西混合着水洒在路中,轿夫目瞪口呆及时住脚,后面的仪仗跟着停下来,不知情的礼乐还差点撞到一起。
看热闹的路人都惊呆了,刚才还啧啧赞叹大户人家做事体面大方,这下子齐齐噤声——毕竟没有人敢说这不吉。
姜玹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面,听到响动转身一看,皱眉望向跟轿的官媒。
那官媒抖着白胖的颊肉将引起事故的小童和他娘在心里骂了八百回,只见掉在地上的一团黑麻,不知是海藻还是海苔,此刻更像女子的湿发,便灵机一动,高声道:“路见发菜,贺喜发财。”
全福人、轿夫这才反应过来,集体道:“贺喜发财。”
路人见状齐齐鼓掌,侯府也不好和那小童母子计较,赔了货郎钱后婚礼仪仗继续往前走。
官媒擦了擦额上的汗,拍了拍胸脯,亏得她机智。
又走了两刻钟,来到京城最繁华的坊市,这里看热闹的人更多,开路队则愈发谨慎。
然而,这次没人捣乱,却有两只高声叫着“咯咯哒”的肥鸡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个穿着灰色粗布衣裳的年轻人边跑边喊:“快,快帮我抓住那两只鸡……”
偏巧这时姜玹骑着马已经往前面走去,礼乐走在中间,余光里两只鸡扑腾着翅膀“咯咯咯”地直愣愣扑过来,尖尖的嘴喙在日光下反着光,第一反应竟是慌忙躲避那两只鸡。
姜玹脑子里一片空白,要不是还记着自己是新郎,他铁定飞身去抓那两只闹事鸡,然后将其碎尸万段!
眼看队伍要乱,姜玹的傧相——领三品、四品职衔的鉴卫,平素让众文武百官闻风丧胆,可止小儿夜啼的一群人,此时穿着锦袍华服帮忙……抓鸡。
路人忍不住掩唇闷笑,若不是这群鉴卫素日里太过凶狠,这滑稽乌龙不足一个时辰便能传遍京城。
鉴卫都会拳脚,两只鸡很快被制服,交还给那灰衣年轻人。
这主人丝毫不觉得惊扰了别人,一只手提着一只鸡自得道:“它俩是一公一母,要私奔呢,正巧遇上你们这婚仪,好福气啊!”
诸人都不敢看姜玹的脸色,人家正儿八经三书六礼成亲,你他娘的两只私奔的鸡能相提并论么?
姜玹周身泛着冷气,两道精光直射官媒,那意思很明显,你们怎么选的迎亲路线?
官媒冷汗直冒,京里每家成亲都走这条路,没出过问题……可这话哪里敢说?只能扯着笑抖着嗓子道:“这,这,比翼双飞喜相连。”
仪仗众人自发高声重复一遍。
姜玹冲同僚拱拱手转过身继续走,时不时便要向后看看,免得又发生稀奇事。
好在余下的行程很顺利。
鸡飞狗跳的亲迎在跨进武安侯府大门的瞬间算是结束,整个仪仗队,尤其是姜玹长舒一口气。
下轿跨马鞍等后便是拜堂。
厅中众人安静观礼,一位宾客蓦地感到小腿瘙痒,便弯腰去挠,哪知旁边另一位宾客也做同样的动作,二人臀股相碰,撞了个趔趄,身子前倾碰到了桌几上的茶杯。
青瓷茶杯摇晃几下,有人去接却慢了一步,只听“啪啦”一声,碎裂的声音在喜堂里格外突兀。
那相撞的二人倏然石化,在场的人大气不敢出一口——碎瓷乃大凶之兆。
正在夫妻交拜的姜玹太阳穴抽了抽,若此时他身上有刀这些人一个都别想跑!
时初月在盖头下见黑色祥云纹靴子要动,忙扯了扯手上的红绸。
姜玹一顿,收了周身戾气。是了,今日是他和表妹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切不可为些许小事发火,无论什么都比不上成礼。
官媒面无人色,她是倒了什么霉?做了二十多冰人,促成和参与了上千次婚仪,这还是头一次这么不安生。
不需要谁使眼色,她闭了闭眼定了定神,旋即扬着帕子走到碎瓷片面前,拊掌笑道:“落地开花,富贵荣华,天大的好兆头。”
“对对对,大吉大利。”
“是是是,以后日子定有声有色。”
……
诸人明白,人人都尴尬,即是不尴尬。
全福人立时回神,高呼:礼成!
新人在欢呼中去了新房,宾客则往前院,正厅中静下来,官媒霎时垮了脸,双腿一软倒在自己的徒儿身上,咽了口津液:“多来几次这样的状况,我怕是要提前荣休咯。”
那徒弟嘴甜,笑道:“师傅今日这完美表现绝对能在冰人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徒儿定会为您好好宣扬,日后请咱们做媒的必然多上一倍。”
官媒牵了牵嘴角,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哈。捏着帕子抹了一把脸,端起标志笑容去打理后续事宜。
新房里。
姜玹接过全福人手里的秤杆,深吸一口气挑开了盖头。
时初月目光往上,倏然羞赧起来。姜玹穿着大红喜袍,他从未穿过这样秾丽的颜色,衬出了深藏的精致矜贵。郎君俊朗飒爽,如珪如璋,那双眼里好似日光洒向吹皱的湖面,闪耀着粼粼波光,与平素太不一样。
她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那只曾经死去活来多次的小鹿,此时跃然而上,就要跳出她的嗓子眼儿。
姜玹见盖头之下的少女一改往日清雅上了浓妆,但这妆色并没有掩盖她的风华,反倒是多了一股子明艳的风情,清丽与妩媚在她这里融合得恰如其分。那双眸子里淌着小溪一般,雾蒙蒙湿漉漉,粘黏着他的目光、他的心神。
是时,不知谁拊掌一声,笑道:“哟喂,这对新人太好看,二人都瞧愣了呢。”
“可不是大奇事,玉琢什么性子?可见欢喜煞了新妇哟。”
其余闹洞房的女眷们齐齐笑了起来。
时初月和姜玹这才意识到还有旁人在,双双别开目光,却不知那眼睛有自己的主意,就想再瞧瞧对方。
目光再次相碰,凌空溅出火花,似有火星子落在颊上,登时烫红一片,二人胶着的眼神又急急分开。
这一幕让女眷们笑得不行。
“想看就光明正大看呗,作何这般恋恋不舍?”
“不就是看我们这些人在屋里好不自在么?我们偏不走,看你们能如何!”
几位女眷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新人脸上愈发红艳,一时间整个新房又是笑声一片。
还是全福人端了白玉丹凤合卺杯过来替二人解了围。
喝过合卺酒,男主人便被女眷们推出去待客。
姜玹冲站得最近的穿着雪青色衣裙的花信女子一揖:“拜托大嫂了。”
胡慧娘还未说什么,惹得其他女眷又是一阵打趣。
“拜托亲大嫂照顾媳妇儿,是怕我们欺负新妇不成?”
“瞧不出玉琢竟是个这么爱重媳妇儿的人呢,成了亲就是不一样。”
姜玹没否认,在众人的调笑声中离开。
面貌清秀的胡慧娘这才上前道:“弟妹,我是大嫂,这位是小婶婶……”
“我自己来。”方才笑得最大声的一位圆脸福相女子道,“我是英国公府的锦娘,还记得么?玉琢就是托我祖母去跟你提亲的。”
世家大族的姻亲关系很复杂,多的是同龄但差着辈分的。时初月理不太清这些,索性不去分辨谁和谁的关系,她们说叫什么便叫什么。
是以甜甜的叫了一声“小婶婶”,唤得张锦娘心花怒放。
“这位乃怡安县主家的乐娘,这位……”胡慧娘指着相貌娟秀的女子道,还有几位是姜玹同僚的夫人。
时初月一一认过脸打了招呼。
侯夫人又指着最后一位站在角落里的年轻妇人道:“这位是容七奶奶,你要叫一声七表嫂,她和七爷是专程从真州赶来的。”
容家乃姜玹的外家,是江南大世家,出过许多大儒。如今容家比较低调,家中子弟多专注于为古籍注疏。而容七爷是年轻一辈中少有出仕的,现下在真州任州知府。
容七奶奶温婉一笑,并不上前不说话只轻轻点头致意。若非她眼里带着真诚的欣慰与笑意,时初月都要以为姜玹的外家不认这门亲。
只是以姜玹的身份,容家上一辈一个都没来,仅派同辈的嫡次子过来观礼,似乎有些轻慢。可容家为何与姜家没有往来呢?时初月心中冒出疑问。
在《珠客秘辞》中,姜珠与狐朋狗党成国公世子王猛有一段对话,大致是说,容家子弟五车腹笥,却沽名钓誉不愿出仕,就连陛下当年曾三顾茅庐都给拒了,江南士子大呼气节,跟着以不出仕为荣。
王猛讥诮:“可你瞧后来,不出仕的人还不是向权利低了头,叫天下读书人的信仰都垮了一半。”
从对话可窥见,作者莲台露霜对容家的做法极为不屑,甚至批评。而时初月则更想知道,容家为何突然改变主意愿意出仕?
那边胡慧娘怕新妇面嫩吃不消,便道:“如今人也瞧了,快快吃酒去,让人歇一歇。”
张锦娘头一个响应:“成!亲嫂子疼弟妹,咱们就别碍眼了。”
大家都是过来人,知道吉日天不亮就要沐浴更衣、拜别祖宗,折腾一天极累,便爽利地离开了新房。
时初月吐出一口浊气,放松了肩背,坐在洒满了花生、桂圆、枣子的床上硌得腿疼,这才敢动一动。
“咯吱”门开,一位收拾得利落干练的嬷嬷领着樱桃冬枣端了点心和饭食进来,恭敬行礼:“奴婢姓姜,见过奶奶。”
樱桃打听过,西府有位抚养姜玹长大的奶娘姜嬷嬷,因伺候得好,被大长公主赐姓姜,在侯府极有体面,想来便是眼前这位。
时初月不敢托大,忙叫免礼。
姜嬷嬷笑道:“奶奶忙了一日定然饿了,老奴这里备了几样细点,奶奶垫垫肚子。”
樱桃一手捻起糕点,一手托在下方接着,喂了小姐几块,冬枣则替她卸下赤花冠花钗和发髻。
脱去层层叠叠的礼衣,坐在云雾缭绕的浴池里,温热的水将困乏带走,时初月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摸着扯得生疼的头皮,才惊悟,她真的已经嫁给姜玹了!
亲迎路上走走停停,她虽坐在花轿里,外面发生的事也知道个大概,好在手上的苹果和盖头被她看顾得很紧,一次没掉。
但愿是好事多磨,今后都顺风顺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