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人之赜
两鬓斑白的张老夫人拉着白氏打趣道:“有圣旨下来,老身还说能少跑一趟,可玉琢那孩子心眼儿实,央着我一定要来,我也是看着那孩子长大的,哪能不来?”
白氏笑得脸都僵了,时春属于文官集团,平素里跟武将、勋贵那边儿都不亲热,尤其是有姜氏那层原因,只要和侯府沾点关系的人家在宴席上不睬她,她也不想上赶着找气受,是以对这些人很不熟悉,此时唯有一个劲儿地说哪里哪里。
时春放下茶盏,把话题引了过去,白氏暗舒一口气。
送完带走时初月庚帖的张老夫人,时春有些感慨,出身到底是重要的。世家本就是一张网,关系复杂,偏白氏这样的出身实在是插不进去脚,只知道后宅的一亩三分地,始终见识有限。
白氏也感慨,不知道那小贱人哪儿来这么好的运道,姜玹这是要把她捧在手心里啊,又是赐婚又是英国公府老夫人来提亲的,而自己女儿那般人品才华竟无人问津。
时初云当然不至于白氏想的那么悲惨,而是她们母女眼力见儿高。殊不知这出身好的更加看门第。尤其是女孩儿家,会看母族情况,若她母家名声极好,那么这女孩儿也会百家求,此外,除非那家孩子自身特别出挑,否则鲜少会被勋贵世家看中。
并且勋贵世家选妇也与文官家不甚一样,更加看重女孩儿的交际与管家能力,腹中墨水则是锦上添花。
时春见她扭着帕子一脸幽怨,不咸不淡道:“月儿的大事你可要尽点心。”
白氏撇撇嘴:“妾身一定竭尽全力。”圣旨都下了,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和陛下过不去。
时春没多说,起身去了姨娘院子。
只听“呲啦”一声,白氏将手中的帕子给绞烂了。
陛下指婚由内务府主办,白氏和姜珠的夫人胡慧娘都是协助,倒也不很费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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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八,赵洪将新一批瓷器送到了京城。
时初月捧着那莹白光润的瓷器真是爱不释手,这已经能达到后世的七八成水准,极是难得。
“赵师傅的工艺当真精湛!我想要的就是这种。”
赵洪尤为欢悦:“这批瓷刚出窑的时候,我们家那夜没人睡觉——高兴得睡不着啊。这是迄今为止我们烧的最好的一炉。我父亲、叔叔都舍不得撒手。”还私下里留藏了好几个呢。不过这话就不用说了。
又道:“多亏了大小姐的启示,这次我们把瓷土和玉粉的比例又调了调,瓷器的丢弃折损率大大降低。”
时初月敛笑正肃道:“不是我,是你们自己,没有我,你们总有一日也能烧出这样的瓷。”
其实上次的样品已经很好,她以为赵家会按着那个品质做,没想到这次的质量会更上一层楼。
要知道工艺技术到达一个境界后,想要突破是十分艰难的,有的人甚至一辈子都无法超越。而赵家就不畏困难,不停地尝试做出更好的瓷。他说得轻描淡写,而实际上这需要试验成百上千次方可得出最佳比例,
她想她明白了为何后世景德镇窑产出的瓷器能风靡全世界,正是因为背后有这群孜孜不倦恳求上进,却从未在史书中留下姓名的工匠们。
憨厚的汉子穿着单薄的衣衫,抬手挠着后脑勺没否认,他心中也笃定,就算没有时姑娘的话,他们赵家人也会不停地改进,直到烧出最好的瓷为止,只是花费的时间更长罢了,他们最不怕的便是与时间相处、研磨工艺。
“铺子已经装潢好,只家什还需等些时候,全要新打的,将近年关,匠人师傅会回家过年,咱们铺子最快春日开张。”
时初月带着他转铺子的同时,拿着装潢图纸给他细细讲解。
赵洪本不懂这些,听说是大师做的图,他更没甚意见,只道:“我们那儿卖瓷都是堆放在展柜上,跟你这个大不相同。”
时初月婉然一笑:“那是老做派,咱们的瓷这么好,该叫所有人都看到它的妙处。”
少女比他还要小上好几岁,但说话做事总是那么胸有成竹,赵洪见她清眸明媚的面庞,也跟着信心大涨,黑白分明的眼睛染上笑意。
倏忽,时初月灵光一闪:“赵师傅,到明年四月初十,你家能烧多少餐具出来?”
赵洪一愣,仔细将天气和时间大致算了算报了个数。
“那请你和你家人辛劳一番,就按这个品质烧,底部烫上问心堂的印,四月初八之前走水路运到京城。我有大用,这笔费用另算,算我买的,我先给定金,回头等你核算好了金额,下次交货的时候我再补给你,可好?”
赵洪有些奇怪,她要这么多餐具做甚?难不成家里要摆酒?不过有生意做汉子很是高兴,面上一喜,点点头:“您不用着急,数量大,我给你少价。”
时初月笑着颔首,拿了五百两银票给他:“这是我临时想到的,没带多的钱……”
“这就足够。”赵洪咧着厚厚的嘴唇打断她,“我们是合作做买卖,这点子信任还是有的。”
她也不劝,跟他商议好尺寸与形制,便请他去旁边食肆用午膳。
这次赵洪有任务,一日都不敢多停留,午饭后便匆匆离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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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兰院。
自从秋千事件后时初云变得低调起来。
“你说,那婆子的尸身去哪儿了?”她捏着天青色茶杯,恍惚地看着窗外的枯枝道。
秋杏将小姐明日要穿的衣裳挂到衣桁上,又点燃熏炉,道:“婢子不知,去跟石头打听过,说少爷也没找到那婆子的尸身。小姐别担忧,人都已经没了,什么证据都烟消云散。”
想来也是这个理儿,时初云心下稍安。她随手卖个好,那婆子便为她所用,手段还挺高明,麻绳上竟是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可惜就这么死了。
“她家中可还有人?”
秋杏略思索了下,摇头:“孤家寡人一个,走了婢子娘的路子,也是看中她这点,否则不可能叫她从铺子上进府里的。”
见小姐颔首不再说话,秋杏续了茶,挣扎几息还是开口道:“小姐,这几日那江浙总督又来府上做客了,听婢子娘说,冯大人曾隐晦地提了您。婢子告诉您是想让您心中有数,不至于出现变故乱了手脚。”
时初云听到“冯大人”三个字便来气,那老头子百拙千丑,真嫁他,只怕半夜里醒来会被吓死。
一时间她脑海里飘过姜珠的影子,那样的俊美,足以比肩姜玹,更有罔替的爵位、无尽的钱财,子孙世袭的官职——这是书生、文官们拼到死都没有的。
大夏除开国时,已近百年没有文官封爵的例子。
秋杏吓一跳,忙道:“小姐,侯爷成亲多年,还有几房妾室,您,您别犯傻啊。”
时初云眼睛一瞪,拧了她腰间一把:“还需你说?我难道去当他的小妾不成?只是有些惋惜他已娶亲罢了。”
摸了摸腰间被拧的地方,秋杏抖着唇不不敢再多嘴,忍痛咬牙去大厨房端点心。
院子里,几个小丫鬟蹦蹦跳跳的回来,被夏梨逮个正着。
她双手叉腰,柳眉倒竖:“上哪儿去了?一跑就是整个时辰不见人影,这院子还没洒扫干净呢,一个个小贱蹄子净知道躲懒,还不赶紧做事。”边说边挥舞着手里的鸡毛掸子。
这几个小丫鬟只得十一二岁,正是贪玩的年纪,素日里最怕被夏梨教训,这会儿一个个忙掩了喜气开始干活儿。
片刻后,其中一个小丫头捂着胳膊对着夏梨离开的背影啐了一口:“有什么了不起?露霜院的樱桃姐姐还是大丫鬟呢,对我们都客客气气的,就她动用私刑!”
“极是,大小姐以后是要嫁去侯府的,荣华富贵享不尽,可人家对咱们都不这样。便是夫人正院的姐姐们亦不如此,偏这儿的凶神恶煞。”另一个小丫头扁扁嘴,摸了摸手背上被鸡毛掸子打出来的红印。
“嗤。”第三个小丫鬟翻着白眼儿冷笑,“就是没有赶上那富贵,只好拿咱们出气咯。”
第一个小丫头道:“这倒是真的,露霜院那边打赏的丰厚,不论等级大家都一样,真真是大方。而且我听说姜公子很是爱重大小姐,之前请期送来的那对雁儿又肥又大,活蹦乱跳的,是现去打的,咱们这儿冬日里可不好找大雁。”
“正是,纳征时聘金也好多的,听说得有一万两。”
一群记吃不记打的小丫鬟倒吸几口凉气,忍不住提着扫帚又聚头到一起叽叽咕咕起来。
时初云听得火冒三丈,扣着窗棂的指间发白,吩咐夏梨将外面的几个野丫头拉过去狠狠地掌嘴,叫她们不守规矩!
啪啪的打脸声和小丫头们的哭喊声也不能缓解她心头的不爽利。
一万两聘金啊!聘金只是聘礼的一部分,那姜玹给的聘礼得有多少?
白氏出身不显,要不是当时时春遭遇贬谪,心灰意懒,自觉仕途无望,她便是用尽浑身解数也没法上位。
白家还是疼爱女儿的,东拼西凑给白氏凑足了三百两嫁妆。可这点钱在京城算什么?打个水漂就没了。
这些年爹爹仕途蒸蒸日上,娘亲掌家捞了很多油水,可要给她置一万两的嫁妆那是痴人说梦,毕竟更多的还要留给涧哥儿。
她又想到今年春日姜玹在府上养伤,时初月那不知廉耻的竟然每日做了膳食去照顾他,这不是勾引是什么?那小贱人就是装清高!
可见想要什么,还是需得自己去争取。
若是能嫁姜玹、姜珠这样的郎君,便是用些不上台面的手段又怎么样?没了面子可得到了里子。再说了,几十年后谁还记得那些?只看身份地位了。
时初云攥紧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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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一过,日子便过得很快。
四月初二,赵洪将一大批瓷器送到了武安侯府西府,临近出阁时初月不能再出门,便由姜玹亲自接待他,还将尾款付了。
赵洪才后知后觉,原来时姑娘和姜公子是一对儿,二人即将成亲。
旋即一拍大腿,这,他没带任何贺礼!便带着尾款匆匆上街去挑了一份拿得出手的礼物送到时府,以作庆贺其新婚。
樱桃拿出那对红玉石榴,擦了擦,另外寻出个乌木盒子放进去,准备带到侯府。
这对玉石榴跟真石榴大小一致,用的玉料不算顶好,但胜在雕刻得精细,其中一个能分成两瓣,里面的石榴籽粒粒分明,在灯光下晶莹剔透。她晃眼一看,还以为是真石榴呢,且其寓意多子多福,到时候定要摆在姜公子和小姐的床头才好。
时初月不知道这丫头的打算,只道当初没告诉赵洪正是不想让他破费,谁知他还是送了礼,又觉得这两个石榴肯定花了大价钱,她既得瓷器又得礼物,赵师傅这一趟可真是亏。
好吧,那她也不能让赵师傅吃太多亏不是?要打起精神,为他们问心堂打响第一枪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