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问心意
他穿着青色常服,头发看着还有些湿润,应该是才沐浴过。俯身坐下时,她嗅到雪松味比素日浓郁许多。
“这些日子睡好了么?”
时初月点点头:“一睁眼到天亮。”
姜玹又细细问了几句她的额头后才进入正题,“切口不平只能说不是用利器切割的,并不能排除人为动手脚的可能。”有的内宅妇人可能不会那么精细,但有的人的确能想到这点。
且他去瞧了那重新搭上去的秋千,原先的断口处已被裁掉。若是没有鬼何须裁掉断口?直接拴回去不是更省事?
“那青衣婆子如何了?”时初月想起来这个“救命恩人”,她叫冬枣去看过,说是情况不太好。
姜玹也摇头:“那日被抬回去后没多久便反复发高热,昨日已经去了。”
见对面的少女一脸不忍,他道:“她可能并不无辜,我来时府的次数很少,但那婆子对园子的熟悉度还不如我。”
他事后问过大哥,大哥想去看梧桐,随便找的那个婆子带路,一开始她还磨磨蹭蹭不愿意带路的样子,随后又带大哥走了一条相对偏僻的路,这点就很可疑。
时初月“哦”了一声,“难怪她去来都是同一条路,想来是本就不熟悉府里,更为了隐藏行踪,也避免碰到更多人。”
“不错,并且那日姜圆去下人房打听过,此人神神秘秘独来独往,说是来的时间并不长,在大厨房外面做事。”
在大厨房供职却跑到园子里?大厨房那么忙,她倒是闲。
时初月蹙眉道:“时府主子少,下人并不少,常驻府里的就有近百人,还不算庄子上的,路不熟、偷懒、内敛,都不能说明其有问题。”
姜玹颔首:“我会好好查一下近段日子是否有庄子上的人来府里。”
他有一种直觉,这次秋千断开和上次她被下毒之事脱不开关系,并且很可能与青衣婆子有关。
时初月噗嗤一笑,觉得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简单。
姜玹的情绪被带动起来,眼里带了几分笑意,“小厨房收拾出来了么?可安排好了厨娘?”
说起这个小姑娘的脸一下子亮了,“还需几日,至于厨娘我已经有人选,你不用担心。”
她打算要孙厨娘过来,之前这位孙厨娘因她宰了所有四腮鲈鱼没有给时初云做成鱼粥,从厨娘降为切配,还被王妈妈逮着机会各种刁难。
姜玹见她有打算便不再过问,复又听她道:“你呢?最近都在忙什么?”
黑湛的眸子发出点点闪光,这还是头次有人关心他的差事,感觉很奇特,似吃了早熟的樱桃,甜里带酸,连周身的疲惫都散去不少。只是他掌管着鉴卫,很多事属于机密,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开口。
时初月一瞧就明白了,眨了眨眼,无所谓道:“不方便说就算了。”
“没有不方便。”姜玹见不得她失望,那水润澄澈的大眼里只要有一丝黯然他都不忍,“而是不知该怎么说,唔,我这些日子确实在查一桩大案,去了泉州和广州办差,见了海,本想着画下来给你瞧,但这次委实没时间,以后若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还曾见过金发碧眼的胡姬胡人,不过跟京城的不甚一样……”
他也苦恼于自己言辞的匮乏,分明是极稀奇之事,硬叫他说得没趣。
对坐的小姑娘听他说欲画一幅大海潮生图给她,便想起来那幅《灵州景致图》,旋即垂下头伸手掩唇,纤薄的肩头轻轻抖动,不难看出她在发笑。姜玹越发臊得慌,赶忙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索性从袖袋里掏出两本薄薄的册子推给她。
时初月看着那布封面的册子,心如被撞了一下,上面没有名字,翻开看过才知道,原来是闽、粤菜谱,还越看越惊喜!
大夏没有海禁,官府还开了航线将丝绸茶叶卖到外国,但海税有多少现存文献中找不到记载,因此不少学者认为夏朝海运效果差陆上商队远矣,更不如五六百年后的燕朝。
而这两本菜谱上所记录的菜肴均初显后世粤菜、闽菜雏形,尤其是粤菜,这时候竟已经有了中西合璧的意识。这是为夏朝与西洋各国频繁通商提供了佐证啊。
如果大夏的海运商贸不兴旺,广州码头、泉州码头如何会出现许多洋人?若无洋人频仍与本朝往来,食肆、酒楼又怎么可能想到融合西洋菜式?
《珠客秘辞》里曾出现过不少舶来品,有的学者便对本书的成书时间有了疑问,认为其写作背景并非夏朝,而是在史书上明确记载海运发达的燕朝。
谁知,今日这两本小小的菜谱竟提供了一条证据——《珠》里的舶来品大概率就是来自本朝,并且夏朝海运商贸繁荣程度不输后世多少。
害,又是一项能补充历史的发现,可惜后世考古学家、学者无缘得见。
见她迫不及待翻看菜谱,眼底的欢喜自然流淌,双眼恨不得黏在纸上,时而蹙眉思量,时而惊诧咬唇,时而恍然大悟,最后都化作赞叹……姜玹便知自己这礼物没送错,她果然极喜欢膳食,无论食用还是烹饪。
“广州的菜肴十分美味,跟京城大不一样。闽地的风味较多,有的喜辣,有的喜甜。”
“你都去吃过?”时初月合上菜谱,大眼里盛满了羡慕,他的细致让她的心像被熨斗抚过一般又软又暖,还平整。
这羡慕也取悦了姜玹,他微微一笑:“不曾。有的乃听说。不过海里的鱼虾委实美味非凡,比京里的新鲜……”
才查办完大案的姜玹在来之前非常疲惫,但见她素手托着精巧的下巴,水雾的眸子宛如揉碎的池水,眼波潋滟,时不时颔首,时不时问上一两句,他便忍不住继续说下去。神奇之处在于满身的困乏感不翼而飞,还不由自主的挖空心思的将所见所闻描述出来。
这很不像他。
他自小就不太爱讲话,幼时许多女眷喜欢摸他脸、抱他,但他很嫌弃这样,更不愿意被她们逗着说话,索性抿着唇不开口。慢慢的大家就认为他长得好,但不如堂兄机敏嘴甜远矣。
祖母为他请的先生也说他不如大哥小时候聪慧,再加上话少,久而久之他便有了一个木讷的名声。后侯府守孝多年,导致京里许多人只知姜珠,而忘了姜二公子。
直到三年前,他在秋狩上因骑射俱佳被陛下看重,又在赵贵妃的帮助下去做了陛下亲卫,他的名声才有所显现。
再到今年初,陛下忽然让他接管鉴卫,一跃成为新贵,他的少言寡语却在同一群人口中成了德行。
看着对面的少女,姜玹心中越发满足,自小,表妹就更喜欢和他玩,从不强迫他开口,而今,依旧是她听自己说话。
思及此,他的眸子越发黑亮。
-
翻身下马,小厮来报侯爷在书房等他。
“去哪儿了?这么半天才回,我这是第二趟来了。”姜珠摇摇扇子,今日他穿的是月白色缠枝宝相花团纹锦袍,披着白狐裘,配的则是一把翡翠骨白绢扇,扇面上只有浅淡两首诗,两方印,配上他华贵的容貌,端的是翩翩公子风流倜傥。
姜玹道:“出去办点事,劳大哥来寻,可是有事?”
姜珠唰地收起扇子,笑道:“快到腊月了,出了年关就开春,我这当大哥的着急啊。你大嫂是个贤惠人儿,指派我来问问你,媒人是她去请,还是你自己请?换了庚帖这礼便该走起来了,咱们这样的门楣还是准备充裕些的好。”
按着侯夫人胡慧娘的想法,最好年关前请媒人定下亲事,交换庚帖,一开春便立马走礼,就这样,吉日最快也要到端午前后,说不得时家老爷还会选中秋甚至后年的日子。侯府守孝多年,亟需一桩喜事重回勋贵圈子,再说姜玹弱冠年纪,该成亲生子了,要知道姜珠是十六岁成的亲。
原来是关心他的亲事,姜玹宛如饮了一碗姜汤般熨帖暖和,揖道:“多谢大哥大嫂提点,玉琢忙完手里的事便准备起来,媒人还是我自己去请,等提了亲,三书六礼和宴席就劳烦大嫂了,回头我再亲自去拜托大嫂。”
姜珠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心里有数即可,我是白问一声罢了。行了,你好生歇着,我去也。”
说完就摇着扇子带着姜圆回了东府。
姜玹亦转身回正院,是了,早些将她娶回来才能放心。
-
“近段时日竟然没有庄子里的仆妇被征调到府里来?那青衣婆子受了谁的指使?”时初月秀气的眉毛拧成一团。
距离上次在茶楼见过后仅三日,姜玹又约她出来,说是查到一些关于青衣婆子的消息。
“府里没有征调庄子上的下人来,也不能证明她就不是庄上的人,还有可能是铺子里的。有人吩咐她来府里‘做事’,刚巧被大哥抓来给你垫背,又伤重死了。”他抿了一口茶,又提起小泥炉上提梁铁壶给时初月的杯子里续了水。
其实他认为,那婆子不是死于伤重。
据樱桃和冬枣说,当时表妹叫了停,她们已经上前去拉住了麻绳,秋千虽不会立刻停下,但荡起高度和弧度都降低不少,按理说那冲击力就没那么大。并且梧桐树周围是泥土,并没铺石板,而婆子当时还能求医,可见伤势没严重到危及性命。
他又派人去查了替婆子把脉的大夫,那大夫也说不该反复高热不退的,她的内伤并没那么重。
确认了这件事,他派人去乱葬岗找婆子的尸身,想查验她是否被毒杀的,却发现怎么都找不到。
换言之,婆子极可能是被人灭口的,甚至自尽的,并且尸身都转移了。
她为何会被灭口?或为何要自尽?秋千是否是她动的手脚?
这番话叫时初月毛骨悚然,白氏和时初云绝对做不到移尸这点,也就是说,她身边还潜藏着其他危险。
姜玹舔了舔略干裂的嘴唇,轻声道:“有一个方法可以不动声色地查,还能保证你不再受伤害。”
小姑娘的双眼陡然一亮,像是有很多小星星在对他笑,姜玹心中一跳,怔怔地看着她的眼。
“什么办法?”
红晕从耳根渐渐爬到脸颊,姜玹局促地转移了目光,盯着茶楼下的车马喧阗,道:“我们成亲。”
只要成亲,时春就会给她安排陪房,她就有机会看到所有仆妇的名单,包括庄子上、铺子里的,她也能离开时府,去到他的地方。
时初月的心一下子被“成亲”二字给攥紧。
可是,他当初不是说他们相处一年,到明年春日她都可以退亲么,等等,退亲的前提是定亲,而他说的不是口头约定,而是正经昭告天下的那种定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