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审判
神龟站了起来。
神龟的头缓缓移动,将殿中的人一一扫视过去。
这群人为神龟扫视,各个吓得不敢动弹,明明驮龟神殿大门敞开,却无一人敢夺门离去。
神龟开始挪动脚步,它的速度比人们想象的要快,嗖嗖几步,就到了墙边,而它每踩一步,地下砖石就碎裂数块,发出隆隆震天巨响。
这神龟,初时苏醒,似乎六神无主。
先是一头撞向驮龟神殿一侧墙壁,“轰隆”一声,墙壁当即碎了一个大窟窿!
它扭头就跑,龟壳撞了殿中一根侧边梁柱,“怦”一声,梁柱断裂,房梁上砖石碎块簌簌掉落……
侍卫们完全不敢动弹,就连章怀太后也睁大眼睛,攥紧袖中虎符,却不下令:
神龟是万兽国圣物,为全地众人世代敬拜百年,此时便没有一人敢抢先出头伤害神龟。
原来,林容的灵力,到了审判这一日,已是彻底乱了。
她遭受反噬,元神便不再受控,一时,强行钻入殿中的人躯中。
如此数次,她的元神转到了殿中那个沉睡了数百年的活物身上……
只是,这神龟身躯实在庞大,林容用自己的元神调动神龟,颇为吃力,是以一开始神龟胡乱冲撞,宛若醉酒。
一盏茶功夫过去,林容好不容易稳住了神龟。
她开始打量神龟之下的一切:
她先是看向陆羽:
陆羽身高在殿中最是卓绝,那一身深绯族服也从来抢眼。
可是,林容只看一眼,就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陆羽脸上满是错愕的神情。
好像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他的错愕,让林容的元神感到刺痛。
“他瞧见了我真实的样子。”
林容心想:“他不会再喜欢我了。”
不多时,神龟脑海中层层叠叠的记忆,也尽数涌到林容的脑海中。
还是那个画面:
黑夜之中,一个女子,伤心地委顿在地,哀求一个男子救她儿子。
而那个男子表示无能为力离开后,女子又恨又痛,咬牙切齿暗暗发誓定要复仇。
林容此时终于明白为何她会三番四次看到这幅画面:
之前,她的灵力便因为动情开始混乱。
曾经,有过那么短暂的一两瞬,她已经进入神龟的脑海,只是她自己不察而已。
而此时,透过神龟的记忆,她终于看清了两个人的脸:
那男子和陆羽七八分相似,俊俏不足,威严有余,身上穿的和陆羽一样的虎头暗纹族服。
那女子,赫然是刘放仪。
这分明是刘放仪哀求先帝陆辉救她儿子小杰的场景。
神龟的记忆翻涌,林容又看到:
陆辉在月黑风高之夜,一人独自跪在驮龟神殿,他仰头望天,脸上似有浓浓困惑。
“老天,”他喃喃自语:“你既给予孤独天得厚之能,让孤深深体会天地万物、一体同生,又为何不多给孤一些时候,让孤完成大业?”
他的面前展着一张书卷,卷首上工整的楷书写着《珍稀兽类禁绝捕猎律》。
神龟记忆再转,跳出另外一幕:
她师父元镇和陆辉在那个午后,前后脚跨入驮龟神殿。
那天天气极佳,万里无云。
陆辉穿着一件玄色的衣衫,款款走在前面。
元镇眼神戒备跟在后头,他袖中银光闪烁,想来是把匕首掩在了袖内——
林容认出来,这匕首该当是当初威胁她救陆羽时抵在她脖子上的那把。
陆辉脸上带着淡淡的歉意,他回过身来:
“贤弟,做哥哥的,心里一直有个打算想跟你说。近日,王润生曾经来找过孤——”
元镇听到心里这个恨极的名字,睚眦欲裂。
在他的心中,一直认为是昏懦庸碌的王润生凭借出色家世抢了本该属于他的国师位子。
元镇打断陆辉:
“天道不公,不公至斯,还有什么好说的?!”
陆辉上前一步:“不是这样的,元弟,你听我说——润生他已经决意——”
元镇在陆辉上前一步时,暗暗攥紧了袖中匕首,但最终,他没有亮出匕首。
却在此时,元镇脸上、衣服上溅满鲜血!
那是从陆辉口中喷出的鲜血。
元镇眼睁睁看着陆辉在他面前倒地。
因为穿着玄色衣衫的缘故,陆辉口中吐出的鲜血全都隐没在衣衫上……
林容的元神在神龟脑海中看到这一幕,她在心中大喊:
师父确然没有杀先帝,他是被冤枉的。
我也是被冤枉的!
神龟的记忆再次翻转,却是一下跳到了跪拜磕头烧香祈祷的章怀太后身上。
只见年轻的章怀太后,颜色如春花一般姣好,却神情呆若木鸡地望着驮龟神殿中供奉神佛。
她的身后,停的是陆辉的灵柩。
宫人急匆匆赶着来报,跌倒在殿中:“太后,不好了,外间流言不断,说先帝是中了邪咒而死,现说太子也中了咒,怕是要祸及全境,皇宫已被人包围了,外头的人闹哄哄的,说是要妥善处置才得罢休呢。”
章怀太后一个字一个字道:“何为妥善处置?”
宫人道:“囚禁太子七七四十九日,断食断水,净化魂魄。”
章怀太后:“知道了,你出去吧。”
待宫人走后,太后望着神佛,讥讽一笑:
“我章怀自小不信鬼神。所以,你们就这般报复于我?今日我把过去多年所欠悉数补上,老天爷,就放过我这一回,成不成?”
章怀在神佛前磕头,直到把头磕破、鲜血淋漓。
……
……
……
林容还想要看一看神龟的记忆,可是这时候,她自己的记忆却翻腾起来,倒灌进元神。
林容眼前,竟看到了她在前一世时小时的记忆。
那时,她在孤儿院中,见附近一只流浪的土狗实在可怜,便收留了他。
晚上,偷偷把它藏在被子里:
“乖宝宝,以后,你就是我的了。”
林容搂着小土狗甜甜睡着,小土狗舔着她的手,对她很是依恋。
可是,第二日,她刚得的宠物就被院长发现。
院长把狗丢出去时,冷冷道:
“自己都顾不好,还顾着畜生。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处境?”
记忆不停翻涌,她一个孤儿,遭遇多少人情冷暖……
唯有在和动物相处时,那些通晓人性的动物,对她的喜爱和依恋,真真切切,毫无作伪。
可她还是听到许多人背后嘲笑说:
“自己都过不好,还去管这些猫儿狗儿,真是可怜又可笑。”
世人永远尊崇更高、更强,对待比自己更为弱小生命一份怜悯,就会为人嘲讽。
所以她这么多年所相信的,全然是错的么?
……
……
……
林容终于不再翻看记忆。
她的元神操控着神龟的躯体,停在了刘放仪的面前。
林容垂头,看向刘放仪:
她此时头发散乱,不再似往日那般梳理精细,背脊也佝偻着,脸上被屠有财狠狠打了一巴掌,红肿半边。
刘放仪复仇不成,脸色接近灰败。
她嘴里喃喃道: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看来她极是不甘。
林容歪了歪神龟的脑袋,只觉刘放仪现在这幅样子,看起来好生孱弱。
而一切的罪魁祸首,好像是她。
是这个一直躲藏在角落,让人意想不到之人:
刘放仪若没有放出流言,陆羽便不会被迫拘起来。
陆羽如果没有被囚驮龟神殿,林容不会被元镇逼迫前来救他。
她如果没有救陆羽,就不会对他一见倾心。
没有一见倾心,林容不会心心念念来到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
如果没有执念,她两世里好不容易得的娘亲就不会死。
她娘亲不死,她或许会犹豫,会退缩,会安安稳稳在无忧乡度过一生。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拼尽了一切,一无所得,被所有人像看怪物一般看着。
……
林容眨了眨神龟的眼睛:
当有足够力量可以碾压另一个弱小生物时,
残忍,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
林容用元神操控神龟,抬起了它足足有铜钟大小、重达千斤的龟足,朝着刘放仪的头上缓缓落下——
就在此时,陆羽忽然喊了一声:
“林容,不可。”
林容停下龟足。
陆羽来到神龟面前。
他一点都不怕,满脸诚挚,狭长的黑曜石一般的凤目甚而涌出一些热切:
“林容,是你么?”
林容便又眨了眨眼。
然后,她便眼睁睁看见,陆羽转身几步,来到她的身躯旁。
林容心中一紧:
方才陆羽隔着数米,对她的样子看不真切。
可此刻,他俯下身去,将她扶在怀中。
如此,她那散乱肮脏的头发,上翻的白眼,浑身刺鼻的血腥气,就尽数暴露在陆羽近在咫尺的目光中。
林容感到绝望。
她等着陆羽下一瞬的动作:僵硬疏离?亦或直接推开她?
陆羽轻轻把林容搂在怀里,像抱着一块易碎珍宝。
他摸了摸林容发顶,
“不要这样。”
灼烫薄唇毫不迟疑地贴上她肮脏头皮:
“你不是这样的人。“
他珍视安心的样子,和她当初夜晚搂着小流浪狗时,一模一样。
于是,林容的元神记忆,倒退回那个亮晶晶的星星悬在半空的夜晚——
她爱上他的那个夜晚。
她附身老虎,仰头面对这凶险空旷的人间。
断食断水许多天,已然饿到极限的少年,从靴子中抽出寒光闪烁的匕首。
她等着他露出凶神恶煞的真实面目,一如她经历过的无数恃强凌弱的普通人类。
可他匕首落下,割下自己的衣襟。
他动作轻柔地为老虎裹伤。
他把弱小的宠兽搂在怀里。
他的眼底,始终有温暖星光。
那温暖星光,是林容从上一世于孤儿院中时起,孤身一人行走世间,就一直想要伸手触碰的——
龟足从刘放仪的头顶移开,缓缓放在地上。
同时,林容的元神一阵震动。
下一瞬,疲累至极的她终于昏了过去。
林容昏过去许久之后,受了惊吓的人们这才回过神来……
章怀太后亦从震惊中恢复了理智,开始指挥侍卫将元镇带入大牢。
元镇在被带走前,向着章怀太后磕头,恳请她放过林容。
章怀太后于是转向此时仍被紧紧拢在陆羽怀里的林容。
章怀太后眉头紧锁:
先时,她的计划只是将林容驱逐出界。
现在,林容暴露她会附体活物的灵力,这等同于证实她确然会用“邪术“的真切证据,倒让章怀太后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了。
她正踌躇犹豫,殿中有人惊叫:
“这、这地底,怎么有这样大的砖瓦水管?”
章怀太后随众人朝着惊叫之人的方位走去:
之前,神龟龟壳压住的地方,如今因为神龟挪位,竟空出一个房间大小的深坑!
这深坑往下有七八米深,泥巴坑底露出足足三米径长的砖瓦铺砌的地管,管中隐约闻见潺潺流水之声。
已有人提出疑问:
“兽嬉园引流的温泉之水,并不曾从驮龟神殿下方行走啊……”
“这地管究竟通向何处?我依稀记得,上次谢知夏的告别宴会上,兽嬉园的温泉流水声就特别特别大,怕不是因为这地管的原因罢?”
章怀太后思索片刻,立时醒悟。
她走到委顿在地的刘放仪面前,捉住刘放仪的肩膀,照着她尚未红肿的另一边脸,就是狠狠一扇:
“你想害的不仅仅是哀家的孩儿,你还想害死万兽国全地?!”
刘放仪惨然一笑:“铺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把洗刷晶矿的污水,从我刘府后院,铺到这里。没曾想……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章怀太后这时才知道,刚刚刘放仪喃喃地“就差一点”,指的不仅仅是杀害陆羽的计划。
章怀太后柳眉倒竖:
“你要将这污水管铺到哪里?”
刘放仪轻蔑一笑,不答。
屠有财却是斜刺里窜出,搓手焦急道:
“太后,她要将这污水排入黑水河的源头,这可不是我的主意啊!我这人只想闷声发大财,赚赚晶矿的钱。要不是她一直胁迫我说要将这桩生意捅出去,我万万不会答应她这般疯魔计划的。”
“黑水河源头?!”
满殿皆惊。
万兽国生活生产取用之水,皆尽来自黑水河上游。
一时之间,所有大族已经管不上神龟复活的奇迹了,皆纷纷逼近刘放仪和屠有财,凶恶逼问:
“你们将这些管道都铺到哪了?”
“造孽哟,不会从我们府邸底下经过吧?!”
“你们究竟还干了什么恶毒之事?你死了儿子,又不是咱们害的,你要毁我们全家算怎么回事?……”
已是无人在意驮龟神殿的角落。
陆羽脱下大氅,紧紧包裹住林容。
他将她打横抱在胸前,由死士护卫着,悄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