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审判
“堂下何人?”
不吭声。
“所犯何罪?”
没有回响。
“犯人不回话,不代表你无罪。唤一个书房暖阁副殿的宫人来,替你回话。”
“已经去请崔喜姑娘了。”
“太后,崔喜姑娘回话说,她不会说林国……这位林姓女子任何一句不是。若要强逼于她,她便咬舌。”
“哼,你帮手不少,再请其他人。”
“太后,副殿中其他宫人皆说,林国——林容素日待他们甚厚,他们不愿前来指认。”
周遭鸦雀无声。
林容睁了睁眼,眼前一片苍翠青苔,以及各色暗纹华贵绸缎。
这里是驮龟神殿。
这些暗纹华贵绸缎,是前来的大族首领们各自身上所着族服。
往日,有几种纹样的刺绣,离林容近在咫尺——他们一同上朝时,互相恭维闲聊时也显得颇为亲厚。
可今日,这些人都离得很远。
先前对她尊崇无比的人,如今忌惮她。
林容低头,一言不发。
三天前,在庆功大会上,章怀太后骤然发难。
拿到两块虎符的她,把两块拼成一块,在广寒殿发动兵变。
林容随即被投入到驮龟神殿来,三天了,只给了她少量的水。
此刻,林容头发散乱,身上肃穆的深蓝色朝服也被换成了囚服,嘴角干涸,十分狼狈。
最让人观之不忍的是,她的眼神已然涣散,好似无法聚焦。
林容自己亦感到元神开始不听使唤……
在迷雾冰原上附体陆羽后,她就已经开始夜中噩梦,常梦到自己元神出窍,浮在半空,空茫望着底下。
那日广寒殿太后猝然发难,她被关押进驮龟神殿,林容的元神更发不受控制。
到了此刻,林容眼前一片朦胧,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轮廓和颜色了。
可奇怪的是,灌入她耳中的窃窃私语声,比往日要清晰数倍:
“听说今天百族的首领都来了。”
“自然,章怀太后即便越俎代庖处置了国师,也不可能一人独断。定是要借咱们这些人的口来为她定罪。”
“也不知,太后要将林国师定什么罪——”
“嗨,无非就是些莫须有的罪呗。那日的情形你我都是见了的,陛下对林国师主动招惹,林国师可是躲在角落里老老实实,章怀太后若一意要说林国师勾引陛下,可有点欺负大家没长眼的意思了。”
“陛下实在可叹,据说现在人还软禁在书房暖阁中,不能出门。”
“亲母子,审判过了自会放的,可叹的是林国师。无缘无故,招致这般灭顶之灾……”
足足半个时辰过去,太后派人去请的宫人、朝臣无人一肯来指证林容。
章怀太后决定自己开口:
“罪人林容,你可知罪?”
还是没有回应。
章怀太后自顾自说下去:
“你罪在迷惑圣心、败坏大局。“
“身为国师,却不守君臣之礼,败坏陛下名声。”
“念在你曾有功于社稷之事上,哀家暂且饶你一命。”
“你若认罪,你便点一点头,哀家即刻送你出万兽国,你尚有机会去鎏金海对岸安顿,度过安稳富贵余生。”
林容知道,章怀太后在诱惑她,希望她当着万兽国所有大族亲贵的面,点头认罪。
这般,章怀太后有了数百人的人证,便可光明正大将她驱逐出去,不再和陆羽见面,如此,数年后,她再做主为陆羽婚配国中大族的女儿,就可以永远掌握全局。
其实林容内心有些想要点头:
她本来就是穿越的。
即便离开这里,她好像也无所谓。
然而,想到陆羽此刻还软禁在书房暖阁,她没有和他当面分说,如果就此离开,陆羽必然要追根究底——
一盏茶的时辰过去了,林容没有点头。
就在这时,林容忽然感到前方一片人影晃动。
人群中走出一位身形娇柔举止斯文的女子,那女子身旁牵着一只猛兽,猛兽发出赫赫的低喘。
那女子声音斯斯文文:
“姐姐,你真真仁厚,说的罪名,这般不痛不痒——姐姐可曾记得,那日,我和您一同探视陛下,陛下睡梦中嘴里也说着胡话,依我看,此女该当是通晓妖异邪术,才迷乱陛下以致这般,否则,实在无法解释,陛下理性至极,竟会被这种普通角色迷倒。”
刘放仪声音斯文,话里的歹意,却是比太后毒了太多:
万兽国的人,各个都经历过十年前的流言之乱。
那段铺天盖地流言乱飞的黑暗时日,让在场所有人都对“邪术“二字心存忌惮。
章怀太后盖棺定论林容惑乱陛下,这只关乎男女私情。
然牵扯到邪术上,就势必涉及林容的性命了。
果然,刘放仪说到“妖异邪术“时,驮龟神殿中人群皆尽悚然。
刘放仪又牵着她那只名唤小杰的鬣狗上前一步,道:
“之前在这驮龟神殿,林国师为民祈福,祈福祈得好好的,龟神骤然显灵。我那时便想:怎么林国师,走到哪,哪就有怪力乱神之事?”
刘放仪的鬣狗大张了嘴喘着粗气,口中腥臭腐败气味喷到驮龟神殿中,许多人皱眉掩鼻。
林容心里模糊地想:之前阻了她活剥兽皮的生意,她现在来报复了,只是现下看不见她的脸,怎么觉得,她的声音这般熟悉……
好像在哪个动物的记忆中听过。
章怀太后打断了刘放仪:“这女子倒不至于这般神通广大。”
刘放仪上前轻声道:“姐姐,斩草除根,方能斩断陛下念想啊。”
刘放仪说完这番话,场中形式发生了变化。
林容听到,人群中的议论声里,开始参杂些许恐慌……
“若林国师身有邪术,那不就跟怪物一般了吗?”
“那我绝不再认她为国师,太可怕了。”
“身负邪术之人,必得扑杀,否则同处一室,我心总是不安。”
“陛下是怎么看上她的。他们也分明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说不定是陛下不知道她的真面目,若知道了,还不知该怎么嫌弃害怕呢。“
“可她纵然身负邪术,也到底寻到黑金沃土了啊。“
“那又如何?异类终归是异类。做得再多,再好,和咱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异类终归是异类。
林容心里恍然。
异类终归是异类。
便在这时,宫人匆匆前来报章怀太后道:
“太后,宫门前,有个自称姓元名镇的,请求前来驮龟神殿陈情。”
宫人话音刚落,驮龟神殿,却是一片惊异之声……
“元、元镇?“
“我没听错罢?“
“十年前弑君的太子侍读?“
章怀太后默然良久,冷冷笑道:“好啊,哀家没有理会他,他倒自己找上门来了——请进来。”
不多时,林容便听到,她师父那仓促的脚步声,踏入驮龟神殿。
只是,在进入神殿的第一瞬,他脚步顿了一下。
蒋叔衡是第一个开口的:
“元兄,好久不见。你……你如何变成这个样子了?”
元镇和蒋叔衡、章怀是同年生人,如今蒋叔衡和章怀人到中年,虽有疲态,但到底头发乌黑、精神矍铄。元镇则已是两鬓斑白、形容憔悴。
兼之他现在担忧林容,双目流泪,那样子更是不能看了。
元镇慢慢来到章怀太后身前,匍匐在地,道:
“太后,小人听闻,我的徒儿,为你们抓起来了。我徒儿,本不愿做我徒弟,乃是我十年前,见后嗣无望,逼迫她强行继承我衣钵的。你们若要怪,就怪我,切勿怪她。数年来,你们都未曾捉到我,如今我自请归案,以我一人,换我徒儿。”
林容看见师父模糊朦胧的佝偻背影,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从元镇的一番说辞来看,他显是误会了。
以为林容被捕,乃是因为自身缘故,于是舍了数十年逃亡换来的自由,来保林容。
林容心里既震动,又绝望:
她曾经幻想过有一对父母,如今,她好像都得到了。
可是,就和她努力举手去摘的星星一样,得到了,又似乎没得到。
所有的结局,都和她想象的不一样。
林容的胸口起伏翻涌,元神涨窒不止,林容垂下头,有血从口中涌出,透着血腥气,索性她穿的是玄色衣衫,那血浸在上头,看不出来……
章怀太后笑道:“元侍读,你怎么还跟学谷时一般天真?你以为你怀着良好心愿,世事就一定会如了你的愿么?哀家倒要谢谢你,本来还找不到这女子一条切确罪证,你来了,便有了。”
章怀太后指着林容道:
“勾结弑君逃犯,这一条,足够将你赶走,也不为过了。来人,将她即刻拖出去,押送去往码头的鎏金海驳船。”
章怀太后又转向元镇道:“元侍读,所以我一开始就看不惯这个异乡女子。她出身和你一样,野心同你一样,难保不会步你后尘。”
蒋叔衡跪拜道:“太后,此事尚未定论,不如等陛下……清醒后,再商讨结论吧。”
两人的声音在林容的耳中纤毫毕现。林容只觉,章怀太后仿佛并没有那么恨杀害自己父亲的元凶,而蒋叔衡,似乎也知道些什么。
章怀太后对元镇道:
“你回来自投罗网做什么呢?白白累了你一条性命……当初在学谷时,你是多么风光恣肆,罢了,就赏你毒酒,保你最后的体面罢。”
林容清楚地听到章怀太后口中真切的惋惜。
她忽然意识到,兴许之前,章怀太后主抓此案,即便元镇主动投案自首,章怀太后也置之不理,怕不是有意放过,可是,如今在这驮龟神殿,百族瞩目,元镇当着众人的面出现在此,太后已再没了借口手段放过他……
侍卫们听了太后的命令,举着银枪上前围拢元镇。
林容眼前:一片银光,围住了一个满头花白的老人。
林容仰头望天:
如果我辛勤努力,最后却落个这样的结局,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
恍惚间,林容并不知道,她自己已开始盘腿而坐,白眼上翻——形象如同她平日附身动物时一模一样。
人群中,一位彪形大汉忽然尖利着嗓音开口:
“如果我辛勤努力,最后却落个这样的结局,何其不公。老天,你不该是这样的。”
众人觉得这情形古怪,都看他两眼。
那男子的妻子在一旁悄拉他衣袖:
“好好的,你这是怎么了?”
那彪形大汉摇晃着身躯,向着侍卫的银枪指着走过去:
“你们若杀我师父,我就要杀了你们!”
人群以这彪形大汉为中心,悄然退开五丈……
唯独刘放仪却是迎了上去,素手一翻,便去翻那大汉的眼皮,查他瞳孔,然后,刘放仪回身缓缓看向林容。
彪形大汉很快委顿在地,在昏过去前,对他妻子道:“他把你交他的体己钱全输去了赌坊,他说想买间铺子以供生计,房契都拟好了,实则连房东都是他瞎说的,全是骗你来的!”
那大汉的妻子急得满头是汗,一边握着丈夫的手,一边道:“他什么?赌坊,铺子?……”
转眼,这位妻子好像就懂了,马上甩了丈夫的手,站起来道:
“好啊,你前日说要买铺子,是不是骗我的?!”
这一幕,多少人看傻了。
随即,章怀太后也开口了:
“我没有做过任何错事。为何要审我?”
众人悚然看向太后。
太后垂着头,慢慢道:“我千辛万苦,用尽心血,来到你们这里。最后你们用这样敷衍的罪状审我?”
又冷笑一声:
“怪不得,怪不得你这么看不惯我。原来在学谷时,你也不是不曾偷看过我师父。”
“我师父风流潇洒、名动天下,深夜你也曾少女春心萌动。”
“只是你知道自己出身紫鹿章家,将来势必要和绯虎陆家联姻,所以你才压下了一腔情愫。”
“你这么恨我,无非是恨你自己,终生献祭家族门楣、操持到老,不得一刻自由真心罢了。”
多少人看呆了。
就连围拢元镇的侍卫们也一时不知章怀太后是何意思,愣在当地,不敢对元镇贸然出手。
人群中,刘放仪颤颤巍巍走向林容:
“你,你真的会邪术?”
先前她那般斩钉截铁断林容邪术之罪,心底到底不信。
这下,她两眼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我这位太后姐姐,还有什么秘密?你再多说些,多说些……”
下一刻,刘放仪当场僵住。
她双臂抻了抻,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垂在两侧。
再开口时,声调已全不似她往日斯文:
“你装什么装?我从没见过你这般恶心的闺蜜。”
“表面和太后姐姐妹妹,平日没少说话做事恶心她。”
“你从小和她攀比,始终比不过,人家懒怠搭理你。后来她死了丈夫,你没死,你就有优越感了?”
“你丈夫隔三岔五就扇你巴掌,这事你怎么不跟太后去说了?”
刘放仪这话一说完,大殿中人人倒抽一口凉气。
眼下这情形仿佛是,有人借了这些人的口,说出他们心中最大的秘密。
而刘放仪刚刚要走向的人是林容……
众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林容身上:
林容还是盘着腿,垂着头,静静坐着。
紧接着,刘放仪仰头哈哈大笑,笑到眼角飙泪:
“我知道你为何这么恨他们章陆两家了。“
“原来你死了的那个叫小杰的儿子,得了一场怪病。”
“这病,全都是因为你们家后院堆着的那些晶矿。”
“你们不顾黑水肆意,随意开采,不多久,院中接触过晶矿的工匠全病倒了。”
“这些工匠一个个情状可怖,身上肉块腐烂。起初,你们不知是晶矿缘故,便污名这些工匠得了脏病,随意打发了几个铜板,将人辞退赶出去,又招了一批新人来,继续开采晶矿。“
“谁知,你儿子日日在那后院领着鬣狗玩耍,病得最是厉害。”
“他口角都烂了,浑身上下没了一块好肉,你就抱着你儿子,去求先帝陆辉,让他调集全国最好的太医为你儿子诊治。”
“可惜,太医说他五脏六腑已经为这晶矿腐蚀殆尽,是决计救不回的。”
“你只能看着你的小杰,死在你怀里。死时,他连眼都合不拢来。”
“小杰死后,你不怨自己赚黑心钱害了亲儿子,也不怨你丈夫屠有财无动于衷不管小杰死活,你只一味去怪那为你出尽力气的先帝。”
“只因先帝说了一句:放仪,以后切莫再行造孽之事了吧……为着这一句,你恨上了他。”
“你一意要毁了他万兽国基业,还要毁了他儿子,你趁着先帝骤亡时,在外头大肆散播流言,说他儿子身中邪术,之后所有的祸乱,都出自你手……”
刘放仪话音落下,屠有财从角落中窜出:
“好娼妇!你好端端的说出来做什么,不要连累我屠家生意!”
照着她秀气的脸蛋就是一巴掌,殿中响起清脆的“啪”的一声。
此时,大殿中,已有一些人看出些许端倪:
“屠有财真的会打刘放仪,所以刘放仪说的话是真的?“
“刚才那几个人的语气,都像极出自林国师之口啊。”
“莫非,林国师真的会邪术?”
此时,章怀太后被林容附体后,经历了短暂的晕厥,已然苏醒了。
她显是已经听到了刘放仪的“陈述“:
“刘放仪,哀家早有疑心,可想你和哀家一同姐妹相称一齐长大,素日你有心在言语上要哀家的强,哀家总不计较,谁知你却这般歹毒,竟要害死我皇儿。“
便在这时,驮龟神殿之外,响起巨大的银枪墩地声。
驮龟神殿大门洞开,一个深绯红色身影闯入殿中。
这深绯红色身影旁边,各个死士皆是出征时的熟悉面孔。
陆羽径直入内,章怀太后见是他来了,脸上毫无意外:
“皇儿果然成长了。学会留后手了。哀家说你胜仗归来,为何三军未遣,原是为了此刻。”
陆羽平静道:“彼此彼此。”
说着目光在大殿中逡巡,然后落在盘腿坐在地上的林容身上。
陆羽的目光一怔:
林容此时披头散发,衣衫肮脏,她盘腿颓唐坐着,脸上的眼睛翻白,已然不是平日里丰润匀净的模样。
章怀太后一笑:“你何时来的?可有听见方才之事?”
林容此时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神识。
然后,就听到了章怀太后的话:
“她恐怕是个怪物。”
“皇儿,你分明是最清醒克制的。
“你知道自己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
“她为了接近你,还不知使了多少下作手段,现在看清她的真面目,你还要执意如此吗?”
林容脑海中反复回响着:
不是一个世界。
而她前方那个深绯红的影子,站立原地,分毫未动。
林容忽然想:
是了,我真傻。
总以为,花尽所有的力气,搭了一座天梯,可以伸出手触到星辰。
最后却发现,只是星星偶尔坠落,终久,它还是要回到天上去的。
却在这时,恢复了清醒的刘放仪忽然摇摇晃晃地站起。
她一双眼睛血红,盯在陆羽身上。
刘放仪拍了拍鬣狗的背脊。
那鬣狗转向陆羽,赫赫出声。
下一瞬,鬣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陆羽飞扑而去。
而此时,陆羽身侧的将士,离他尚有五六米之距……
众人一阵惊呼!
林容也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意识到刘放仪要做什么:
刘放仪恐怕早已料到,今日陆羽会来救她,是以牵了鬣狗在侧暗伏。
林容也想明白了,为何章怀太后严格查验宫中是否丢失陆羽衣衫,又为何刘放仪一意收集宫中旧衣。这么多年,她想必训练鬣狗嗅闻独属于陆羽的气味,就是为了“复仇”。
……
……
……
所有的混乱与压力,夹杂在一起。
林容的灵力,彻底混乱。
她抬起头来,眼睛全白。
面上的肌肉隐隐抽搐,看起来可怖又丑陋。
有人感到了异样:“地、地震了?”
脚下的驮龟神殿青石砖块因为晃动发出咔咔的碰撞声……
但很快,人们发现,是比地震更加令人震惊的事:
驮龟神殿中那只巨大无比的“死”龟壳,缓缓伸出了手和脚。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神龟的脑袋是最后伸出来的……
它张开了眼睛,眼睛漆黑。
大殿中,有人尖利喊叫出声:
“卧槽,这神龟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