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迷雾
陆羽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他回到了驮龟神殿的那个孤寂绝望的夜晚。
陪在他身边的,是金虎佳佳。
诡异的是,金虎佳佳抬起头,它的脸上,幻化出一股柔软的憧憬。
它看着自己,像看爱物一样。
陆羽心中怪异:
这神情,不该是在畜生身上出现的。
何况,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沐浴过这般充满温情的目光了,陆羽觉得很不习惯。
转眼,这金虎的脸,变成了林容的脸。
金虎佳佳顶着她的脸,从他身边站起来,抖了抖毛,它回头看了陆羽一眼,突然,开口说了人话:
“这般不清不楚,我可受不了。”
金虎佳佳顶着林容的那张脸上,表情起了变化。
她本是充满爱意地瞧着自己,眼下,却略带弃嫌:
“我娘若在世,决不允许我受这等委屈,我不能再陪你了,再见。”
说着,撒腿跑开,从驮龟神殿的狗洞里钻了出去。
陆羽在梦中,听了林容这句“我不能再陪你了”,便如身陷深窟,骤然失重的感觉像是有人在他胸口重重锤了一拳,他一下就醒了,低语道:
“别离开我。”
陆羽睁开眼。
强光刺得他刚打开的眼睛又半眯起来:
展开在他面前的,是几张表情各异的脸。
章怀太后担忧地望着他,唇边的法令纹看上去比他出征前时又深邃了几分。
陆真公主眼角的泪凝在脸颊边,她之前似乎在哭泣,可不知为何,陆真此刻面上却是吃惊大于伤心。
这两位至亲之外,稍远之地,还站着两人。
一位是蒋钰。蒋钰见陆羽醒了,便一脸淡漠地行了个常礼。在她脸上,分毫没有对陆羽的担心,倒是写满了疑惑。
另一位却是刘放仪。看她盛装的样子,显是她自请入宫探视的。刘放仪的嘴角噙了一丝淡淡的微笑,那笑容意味深长……
陆羽的目光挪回到章怀太后脸上。
他看见章怀太后那双眸子中忧伤不似作伪,犹豫片刻,还是低低喊了声:
“母后。“
章怀太后扭头,用衣袖抹了抹脸,又转回身来:“你终于醒了。你昏了足足五日。你再不醒,哀家也不知将来用何面目去天上见你父皇。”
章怀太后难得说这样的话,陆羽听了,些微动容。
可感动只是一瞬。
马上,章怀太后又抱怨道:
“你千金贵体,这等背负救人的体力之事,为何要亲历亲为?!”
陆羽听得一头雾水:
“背负救人的体力之事?”
章怀太后道:“你看看你,这一昏,连脑子都记不得事了——侍卫们说,你先是去救坠落冰原的林国师,结果和她一起坠下去了,她摔晕过去,你一个人背着她在冰上足足走了五里路。”
陆羽唔了一声,双眼迷茫。
章怀太后嘀咕道:“说来也奇,分明是她摔得重些,你摔得轻些,因而你尚有神识背她出冰原。怎的后来你又昏倒,这一昏,昏了这许久——她倒像个没事人一般,当夜就醒了。“
陆羽本能出口问:
“林容呢?”
章怀太后面色一僵:“她在殿中歇息。”
陆羽撑着身躯,手掌按在榻上,长腿已是伸了一只:“孤去瞧瞧。”
章怀太后忽然变得疾言厉色道:
“你救了她,你自昏迷五日,你还要去瞧她?她一个异乡女子,如何承受得起?!”
章怀太后又缓了脸色,劝道:“你且过两日,自己好些,再去瞧她。不然她一个臣子,劳你大驾,她心里也不安。”
章怀太后神情十分怪异,陆羽却没放在心上。
他知道太后从来不满意他亲手选的这位国师,是以她这样说,他并不以此为怪。
眼下陆羽也懒怠和母亲啰嗦,只等他们一走,就去瞧林容。
陆羽心里存了这个主意,之后章怀太后如何嘘寒问暖,他皆有些淡淡的敷衍。
眼看场面变得尴尬起来,章怀太后这才携着陆真公主,带同刘放仪和蒋钰从陆羽寝殿出来。
章怀太后走了两步,垂头思索,回头先对蒋钰尴尬笑道:
“好孩子,我那皇儿,他必是睡梦中发烧烧糊涂了,因此胡乱喊名儿,他随口一句,并没有什么深意,你千万不要多想。”
又对刘放仪道:“刘家妹子,你好意来看哀家和皇儿,倒叫你看笑话了。”
蒋钰摇摇头道:“太后,民女还有事,先行告退。“
蒋钰性情淡漠、却很识趣,深知方才无意中听到的陆羽的低语,可大可小,眼下为求自保,她不如装作没有听见反更妥当。
刘放仪嘴角还是噙着那丝古怪的微笑,她点点头,一句多的不说,步态轻盈地随蒋钰一同离去。
这两位走后,章怀太后伫立在兽嘻园中央,望着园中繁茂景象。
兽嘻园引了温泉水培育,花繁叶茂、郁郁葱葱。
可章怀太后此刻看到的却是大难临头的萧索晦涩:
那天,她向来沉稳懂事的儿子,就是在这里,忽然毫无来由地对着明知不怀好意前来挑衅的五王子出手。
章怀太后那时只觉诧异焦急,却并未深想。
可是,此刻,忽然,所有的往事一齐翻涌上来,章怀太后将内心种种怪诞之处窜成了一条线,那线一路火花带闪电,把她内心深处最担忧的恐惧,点燃了。
她骤然回头,对步履缓慢,低头遮掩的女儿道:
“陆真,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原来,方才,谁知,陆羽在睡梦中,低喊了句:
“别离开我。“
蒋钰和刘放仪恭维章怀太后道陆羽即便昏迷了也在喊娘。
然后,陆羽接下来就喊出了一声:
“林容,别离开我。“
他惶急的声音,像一把利剑,把多年的平静一把劈开了。
林容此时,亦并非章怀太后所说,在殿中歇息。
林容一醒来,便带着蒋仲,来到东西街的未酬书肆。
她自苏醒后,心心念念唯有一事:
让蒋仲将《万兽有灵秘法录》真本交到元镇手中。
此时,在东西街清冷小巷巷尾的书肆中,一位老人,时隔多年,手捧当年风光无限时的“佐证”之物,百感交集、泣不成声。
元镇举着那书,翻来覆去,只是不住地道:“就是这本书,就是这本书,就是这本书……“
又喃喃道:“当年,我的策论只差这最后一环,若不是差了这本书册,我元镇如今早就——“
早就位登国师,前程无量。
可叹人生无常。
林容看见元镇这般激动,她心里跟着高兴,道:“师父,如今证据确凿,是谢清泽那奸贼偷了你的书册,你明日就随我到陛下面前澄清当年冤屈罢!“
元镇的手就僵在那书册上。
元镇将书缓缓放到桌上:
“此事不急,还需从长计议。”
林容想不明白,为何元镇这么多年来因为冤情自苦不断,临到可以洗清冤屈时,却是忽然退缩。
她待要再行劝说,却是元镇忽然撇她一眼,皱眉道:
“你今日为何穿着玄色衣衫?”
元镇这问题问得奇峰突起。
然而,蒋仲也不由自主跟着元镇的眼睛瞥向林容:
她往日最爱穿五颜六色、艳俗不堪的衣衫,这日,身上的玄色却比那乌鸦羽毛颜色还要沉重晦暗——确然古怪。
林容面上没有分毫异色,嘿然一笑:“玄色耐脏。”
又凑头问:“师父,玄色衣衫怎么了?会影响灵力么?”
元镇这才慢慢松了眉毛,摇了摇头。
半晌,他道:
“我只是忽然想起,他曾经,在最后那段时光,也总穿着玄色衣衫……”
林容漫不经心道:“谁?”
元镇道:“……陆辉。”
元镇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一些疑点,渐渐浮上他心头:
“我记得,他那时,总是召见我。他每每见我,好像总在咳嗽。那时,他就常穿着玄色衣衫。
他穿玄色衣衫,本不是什么大事。可绯虎陆家的族服乃是深绯红色。我从来没有见他穿过深绯以外的颜色,我于是多看了两眼……“
林容笑道:“看来是我不好,献宝献急了,惹得师父你想到前尘往事,又伤感上了。”
元镇凝目看了林容一回,又看一回:
“你这次去黑水河,可还无恙?灵力如何?没有什么不适罢?”
元镇早年间要利用林容附身金虎救陆羽时,只盼她救了自己徒儿性命,至于林容是死是活,他全然不顾。
多年过去,元镇心底早将林容当女儿一般看待,此时和自己陈明冤屈比起来,他更担心林容的安危。
放在以前,他恣肆狂妄、大开大合,拿到证据,必是要第一时间前往宫中诉说多年冤屈。
可现在,元镇有了林容这个新的“徒儿”,他开始变得瞻前顾后、忧心忡忡。
蒋仲在一旁沉默多时,这时,忽然开口道:
“师父,林容其实……”
林容转过脸去,盯着蒋仲看了一眼。
蒋仲张了张口,最终闭上嘴,默默叹了一口气……
林容这才嬉皮笑脸对元镇道:
“徒儿能有什么不适?莫不是师父想要考校徒儿功夫,拿这些说辞做幌子?门口就有一只黄狗,徒儿用灵力让它给您捶腿好不好?”
林容这番话,招致元镇一顿啰嗦痛骂:
先骂她即使没有身体不适也不能滥用灵力,
又警告她切勿动情,顺带把蒋仲骂了一顿,叫他离林容远些,“成年男女之徒,说话做事要有分寸界限”云云。
林容在心中呼出一口气:总算敷衍了过去。
林容和蒋仲一起出了书肆,两人这日是雇的马车来的,出了书肆,心绪繁杂,他二人谁也没想到叫车,就在这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
眼看,就要到当年林容为蒋仲展示灵力的废巷,蒋仲停步。
林容:“你又怎么了?”
蒋仲:“你为何穿玄色衣衫?”
林容:“……”
林容:“刚应付完师父呢,又要来应付你。一件衣服罢了,我想穿什么颜色就穿什么颜色啊。”
蒋仲:“你那日附身在活人体内,你……真的无碍么?”
林容:“我都说了多少次了:一点事也没有。“
蒋仲:“可是滥用灵力,会导致使用者灵力混乱,又致劳心过甚,自身反噬、躯体受损……林容,实不相瞒,我拿着书的这几日,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蒋仲站在街巷上,看向远方的蓝天。
十八岁时,他就是在这里初次遇见林容的。那时候,他在废巷中,观看了一场奇迹。
可是,现在,重临旧地,他心中已经完全没有了期待奇迹的兴奋。
原来,人和人长久相处,有了牵绊,曾经那些浪迹天涯、闯荡冒险的兴奋,会慢慢变成狼狈不堪的小心担忧。
眼下,蒋仲心里还有另一层担忧,他见林容不答,又问:
“陛下呢?他这几天可有传召你?”
那天在迷雾冰原的出口,他看着林容伏在陆羽的背上,她娇小的身躯几乎已是淹没在浓浓的白雾中。
蒋仲看着林容,只觉她此刻何尝不是身在迷雾、前路不清……
就在这时,忽然前方乌泱泱来了一群人。
打头的是年内侍。
从前林容休沐出游,也从来不曾碰到陆羽现在这般直接从宫里派人来捉人——
年内侍神情严肃,颇为担心地瞅了林容一眼,这才跪道:
“林国师,陛下说,有话要问你,传你即刻入书房暖阁相见。”
林容和蒋仲面面相觑。
林容:“有话要问?”
林容和蒋仲作别,即刻坐着年内侍派来的马车入宫。
一路上,林容心中翻腾。
有话要问?什么话?
难不成,他已然觉察出那日坠落冰原时,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
林容纠结不已,她其实早已想过,是否要寻一个合适的机会,说出她所有的秘密。
可是,她好像永远没寻到过这样的机会。
此时,她若被迫仓促说出秘密,也不知陆羽会否真的信她。
这般想着,书房暖阁已在眼前。林容随着年内侍进入阁中,便见陆羽已临窗于炕几旁,一幅正襟危坐的模样。
陆羽见两人进来,对年内侍道:“孤有话要单独问林国师,你先下去,两个时辰内不得打扰。”
年内侍退出时将林容身后的门闭上。
林容:“陛下有话要问我?”
陆羽:“过来。”
陆羽的脸色看起来有些严厉。
林容心下惴惴,走到榻前。
因又问:“陛下有何想问的——”
便是被陆羽长手一扯,按在怀中。
陆羽将下巴托在她肩上,凑在她耳边问:“孤想问你:几日不见,可有想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