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迷雾

    林容睁开眼的时候，四周皆是白雪皑皑。

    陆羽倒在她身旁，脸朝下，显是昏过去了。然而他的手还死死地攥着林容的脚踝。

    林容感到心中似乎跌落了一瞬：

    看这情形，她和陆羽竟是跌在了迷雾冰原的中心。

    林容试着站起来，去摇陆羽，却见他一动不动。

    林容心里一片荒芜。

    她试着去搬动陆羽，然而，林容身材娇小，陆羽身长九尺，她压根搬不动。

    林容这时已是有些顾不得陆羽会中途醒来了。

    她盘起腿，闭上眼，逼迫自己元神出窍，试图附身在周遭的猛兽身上，让猛兽来驮着陆羽和她一起出困境。

    可林容的元神出窍许久，探不到附近一丝活物气息……

    这时，林容方才想起，先前，她为了将掉落在此间的粮草救出，附身雪狼犬嚎叫，惊走了这迷雾冰原所有的上古神鳄……

    林容瘫坐在地上：

    绝望，无计可施。

    林容感到眼前一白：

    一缕雪白的轻烟袅袅向下。

    迷雾冰原下雾了。

    迷雾冰原本是一片硕大无比的沼泽之地，夹杂在南北之地中间，上结一层薄薄的冰土。这冰原一旦降下浓雾，它的冰土必在一个时辰内化开，人在其上，便无法立足，只得慢慢陷落、窒息而亡……

    林容心中焦急，连忙去推陆羽，嘴里喊道：“陛下，醒醒，快醒醒！”

    陆羽仍然没有半分醒转的迹象。

    而眼前的白雾，却肉眼可见地越来越浓了。

    只剩一个办法。

    当林容再次睁开眼睛，试着站起来，她惊喜地发现：情况比她料想得要好，陆羽的手脚全都没有骨折摔断。

    操控人体，比她想的要难，她在陆羽的身体中尽力伸展了元神，起初，只能摇摇晃晃的行走。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可以协调陆羽的身躯了。

    她弯下腰去，把自己背起来，挂在背上。

    林容试着向前，走了两步。

    便在这时，她感到一股剧痛传来。

    那痛并非出自陆羽的胸膛，乃是从她元神深处传来，是一股用力过猛后撕裂的痛：

    附身人身，是她师父无数次警告过，元神最易反噬的景况。

    也不知这来自元神深处的疼痛，是否是反噬所致。

    林容心里一慌，师父曾经对她做过严厉警告，还有她看过《万兽有灵秘法录》中谢清泽想要侵占人脑的可怖笔记，一时间全都涌上她元神，让她对自己的行为十分恐惧。

    于是，林容附身陆羽的手一松，她自己的躯体慢慢从陆羽宽阔的肩膀上滑下去，林容连忙用手扶住——

    林容定一定神：

    恐惧已经迟了。

    迷雾冰原从降雾到化冰，只有一两个时辰。

    她如果不附身到昏迷的陆羽身上，两个人必将一同葬身此处。

    林容忍着剧痛，咬着牙，拼着力，一步步向前走着。

    这时，她感到一股更深的恐惧从元神深处涌出：

    原来，附身人躯，是会像附身动物一般，和这躯体的主人共感的。

    此时，林容感受到的，便是胸膛内蔓延的寒意。

    而林容一边走着，陆羽的回忆也挨个跳到她的元神前，逼迫她一幕幕看着：

    他的记忆中，总是涌现一个中年男子的画面。

    那男子身长九尺，面目几乎和陆羽一模一样，只是他脸型略带些国字型，比之陆羽减了一分俊俏，多了一分威仪。

    那男子神情上却比之陆羽更为和煦亲切，总是笑眯眯的。

    林容的元神只是一看这形容，就知道他是谁：

    先帝陆辉。

    林容忽然也明白过来，为何陆羽的记忆中总是闪现父亲陆辉的画面。

    陆羽在陆辉面前，不是被他牵着小手，就是被抱在膝上坐着，陆辉对他十分宠溺，陆羽在父亲面前，是个真正的小孩子。

    然后，记忆便跳到了那日：

    陆羽正在书桌前，坐姿端正地描着字帖。

    十五岁的他写字极其认真，绝不肯让墨汁哪怕旁逸斜出一点，就像他绝不允许出错的人生。

    门骤然被打开。

    数个宫人面露难色地道：

    “殿下，皇帝陛下殁了。”

    元神连着陆羽的五感，林容通过陆羽的记忆看到这一幕，她感到她的心脏处一空。

    紧接着，记忆一转，又有宫人涌入：

    “殿下，外头有流言说，您身中邪术，未免牵连太众，太后请您先去驮龟神殿……避一避晦。”

    宫人眼神躲闪，身姿却是不容陆羽拒绝。

    陆羽静坐良久，站起来，并没有任何挣扎。

    他来到驮龟神殿，倒卧在殿中。

    林容也立刻感受到，整个人倒卧在碎冰渣子上时钻心的冰寒。

    从那之后，人置身刺骨冰雪中的感受，就再也没有从陆羽的记忆中驱散。

    他一直重复着彻骨冰冷的感受，渐渐的，已然成了习惯。

    直到，十八岁时，他进入学谷，决议隐姓埋名，拣选人才。

    然后，林容就在他的记忆中，看见自己的身影。

    在陆羽的视线中，自己娇小、毫无存在感。

    陆羽长得极高，起初，他的视线，只是对自己淡淡一扫。有时，她甚至没有出现在他记忆的视线中。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铺满陆羽的记忆。

    一帧一帧，一幅一幅，还有那聒噪到可怕的声音，从单薄的咸水亭宿舍的木板钻入耳膜：

    林容的元神这才羞郝地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强行挤入了陆羽的界限。

    然后，就到了那个大年之夜。

    她和陆羽缠绵，陆羽的记忆，便在触碰到她柔软的肌肤的一刹那，引起一丝悸动。

    这悸动也传到了林容的元神中，带得林容亦一阵颤动。

    可是，他还是推开了她。

    林容终于在这一瞬，明白过来，陆羽当初为何会回绝于她：

    此时，林容的元神在他的躯体内，便真正可以感同身受：

    对于一个长年累月如置冰雪之中的人来说，一点暖意，也会让他觉得烫。

    当前方是温暖时，他感到的不是向往，而是本能地，想要逃避。

    ……

    ……

    ……

    林容发现，陆羽对于逃避温暖的这一幕记忆，来来回回，重复了许多遍。

    他好像强迫一般，重复着他退走出门后望见外面无边无际的黑暗。

    有的人，重回孤寂，会感到一阵熟悉的坦然松快。

    只是，这舒坦只是一瞬，接下来，仍旧堕入无边的失落。

    陆羽的记忆一转，忽地又出现了那样一幕：

    选秀的前夜，她作为国师已替他拟好了美人人选。

    他看到她选的美人，心内一坠。

    陆羽当即乘车来到国师府，就在那个落雪的后院，他听到了她的“心事“。

    就在林容舔着脸笑问蒋仲可认识什么好的青年才俊时，陆羽的心房处微微一颤。

    他人生中第一次产生一股焦灼心绪。

    也就是在那一刻，陆羽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决心伸出手，向着温暖的地方，这一次，不再退缩——

    后来无数次，他皆是咬着牙，即便觉得前方的光和热可能会灼伤他，他亦没有后退。

    而林容唯有共感才知道，这对于陆羽来说，究竟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气。

    “是这样啊。”

    林容向来耐心包容，看到这一切，她并不觉得嗔怪，反在心里想：“我不会放弃你的。”

    她驱动着陆羽的身躯，感受着越来越撕裂的疼痛，一步步坚定的向前走着。

    “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很快，她感到自己的元神渐渐的模糊，所有的记忆全都乱了。

    有一瞬间，她好像看到的已不是陆羽的记忆，而是顺着她娘亲的视角，看向前方白茫茫的冰原。

    她好像感受到娘亲置身黑暗，怎么也找不到心爱女儿时那股无比的惶急。

    林容内心的声音混乱起来：

    “陛下，我会救你出去。”

    “娘，我会救你出去。“

    “我一定会救你们出去。”

    我在这世上本来无有羁绊，现在有了，我必不会放弃你们任何一个。

    林容感到她的力气在慢慢消散，眼前也越来越模糊。

    好在，终于，她似乎看见了前方迷雾冰原的边界。

    而前方，也呼啦啦拥下了一群人，四处叫道：

    “陛下，林国师——”

    打头的是穿着青色衫子的蒋仲，他此刻脚步飞快，如一团青云一般。

    蒋仲看见“陆羽”，连忙跑上前来，叫道：

    “陛下，林容如何了？”

    但，他上前两步，忽然停住脚步，像看见什么恐怖东西一样，倒退两步。

    蒋仲和“陆羽”面面相觑，形成对峙之势。

    蒋仲默了片刻，喃喃道：

    “是你吗？林容。“

    蒋仲压低声音，但无论怎么压低，他声音里也掩饰不住他对于真相的笃定。

    林容在陆羽的躯体里，点点头。

    便见陆羽的头颅僵硬地点了点。

    那双黑曜石一般的亮烈凤目中透露出的不是凌厉的神色，而是一股子柔和缱绻。

    蒋仲的脸色，便在这一刻，流露出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恍惚地看着“陆羽”的眼睛：

    “你喜欢的人，竟然是他。”

    所有一切怪诞的感觉，揭了谜底。

    蒋仲看向林容，他的眼里既有嫉妒，又有一抹怜悯：

    “这样，值吗？”

    林容在自己即将倒下的前一瞬，无比肯定的点头道：“值得。”

    因为这一次，在这个冰原，她总算把在意的人救出来了。

    很笃定地说完这两个字，林容栽倒在地，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