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好奇
第二日,林容还是和蒋仲坐在高地上,眺望不远处战况。
这日雾气弥漫,两人连看也看不清了。
林容透过雾气看去,下方的谢知夏只得一个模糊黑影,连稍近一些的陆羽,也只有一个深绯色红影。
对峙数日,到了这六日,连坐拥猛犸象队的黑鱼国也耐不住了。
谢知夏连日来歪斜在马背上,这回,河对岸的他似是直起身子。
“万兽国绯虎陆家敛轻陆羽——“
忽然,谢知夏一声长笑,连名带姓破空喊出陆羽全名:
“身为一国之君,你终日躲躲藏藏,究竟有无君王样子?”
谢知夏连日来皆是懒洋洋的语调,这次,终是有了戾气:
“父皇说,你们脑壳怕是坏掉了,放着几万金的生意不做,却去强推劳什子的珍稀甚么律?你老子张口闭口天理循环,不就是只顾成全自己清誉,便不顾旁人生死存活呗?”
谢知夏用他的言语放出“第一箭“。
林容和蒋仲站在高地,听得谢知夏的声音清清楚楚。
蒋仲悚然变色:
“这厮强攻不成,便要攻心了。“
林容也神色一变,心里清楚:时间这般拖下去,即便猛犸象厉害,也占不到太大便宜,而随着粮草渐少,黑鱼国亦难长久支撑。
于是,谢知夏再耐不住,要用言语来瓦解这匹骑兵猛士的斗志。
谢知夏既是舞姬之子,言行举止本就不比陆羽矜贵,眼下要刺激陆羽,他更发粗言鄙语,状似无赖,只听得他洋洋洒洒道:
“你这小儿性情古板、不知变通,倒是学足了你老子。
你们父子二人,是比茅坑里的粪还硬。
一个无上秘境,又没什么宝贝,你们看得跟黄金矿藏一般。
怎么?猎你们两头羚羊,能损了什么?值得你们拿这么多将士的性命去赔。“
陆羽绯红色的身影岿然不动。
谢知夏见陆羽不为所动,话锋一转:
“人人都说你老子是天神一般的人物,半点瑕疵也无。照小王看,世上哪有刀枪不入真神人也?无非是当面一套,背地一套的沽名钓誉伪君子罢了。欸,小王听说,你爹当初是吐血而亡,会不会是缺德事做多了,不幸暴毙呢?“
先皇陆辉身死之前,名声无可指摘,是天下间头等完美无缺的人物。
然而这样一个完美的人,却也因为他一意推行《珍稀兽律》,触了几个以捕猎珍稀野兽为家族生意的大族利益被围攻诟病。
眼下谢知夏这般说,陆羽身下的马儿终于踏了几步,然而陆羽勒紧缰绳,那马只嘶鸣几下,仍旧不动。
谢知夏于是接着哈哈一笑:
“听闻,你们宫禁之中,腌臜事也不少——”
听了这句,林容已经提在嗓子口的心,生生提到了嗓子眼。
她莫名害怕起来:若谢知夏在三军之前唱破自己和陆羽的私情,亦或言语轻浮、随意攀扯他和自己的关系,无论哪一种,她今后都将再无立锥之地。
然而谢知夏出口的却是:
“你母后章怀,看重青鸟蒋家执掌之女蒋钰,私下早将她定与你为后。
你们万兽国既说从学谷到朝堂乃至后宫,无有一席非公义也。
哼哼,你们只是嘴上说的这般,实则你们绯虎陆家、青鸟蒋家、紫鹿章家世世代代联姻结盟,王侯世袭。”
谢知夏说到“王侯世袭“四字,便如自己动了真气一般,语气骤然拔高。
林容暗暗嘘出一口气:
谢知夏明明知道她和陆羽的事,却什么都没说。
就像他握着兵不血刃的尖刀,却始终没有亮真正的刀刃。
便在这时,谢知夏再次拔高音量,发出桀然一笑:
“陆羽,人人都说你我长得极像,可你出生时什么都有,小王出生时什么都没有。你老子常说天理循环、自有道理。你告诉我,这是什么道理?为何?凭甚?!”
话音一落,谢知夏举起手中的长笛,一声戾啸,猛犸象向前:
他这是打算强攻了!
于是,很快,便见滚滚烟尘四起,眼见第一排的猛犸象直朝着陆羽的坐骑而去。
林容和蒋仲迅速从地上爬起来站直。
蒋仲伸长脖颈,一贯洒脱不羁的他声音也带着焦急:
“谢知夏这番激将,已然动了军心。若陛下再次发令后撤,必是要被击溃的了。”
确然如蒋仲说的那般:
这次,陆羽没有下撤退的命令。
他的绯红身影仍旧伫立在原地,看样子,是准备硬抗了。
只听得下方一阵喧嚣的厮杀声。
很快,陆羽那绯红的身影便淹没在几排高耸入云的“灰墙”中。
林容这时心脏便是提到嗓子眼了。
就在这时,她忽然觉得手上痒痒的,低头一瞧,林容发出一声尖叫——
不知何时,一匹矮小瘦弱的马儿踱到她身边,在舔她的手。
林容收了叫声,定睛一看:
竟是她那时和谢知夏在赌坊赢的那匹杂色马。
原来林容附身了杂色马,让杂色马好不容易赢了一次,它便似乎记住了林容。
也不知它是如何从战场上偷偷溜出,此刻,它来到林容身边,一见林容回头,便连忙扫着马尾上前,用脖颈挨擦林容袖子,状态十分亲昵。
数日不见,这匹杂色马已然换了一把坠着无数宝石的华贵马鞍,它的毛色虽然还是杂色,却比先前油光水滑许多,显见是谢知夏细致待它。
蒋仲在一旁啧啧称奇,围着这杂色马转了几圈。
一边问林容道:“这是哪儿来的马?”
又问:“奇怪,这马鞍,分明是黑鱼国的马具——”
唯有黑鱼国这等浮夸之地,才会给一匹上战场的战马用这等炫丽耀示的马鞍,只见这马鞍用了无数细密丝线绣了繁复的金尾鱼,又在马鞍四处坠下无数会发出叮咚响声的银穗子和珍珠宝石吊坠。
若说是剥了那些娱人的舞马马具,随手套在这战马上,都是有人信的。
蒋仲博学广记,一眼就能考出这马鞍出自哪位四境八荒著名匠人之手,便细细去看那马鞍花纹,嘴里念叨着:“黑鱼国谢家果然奢靡,竟用鎏金海的黑金蛟珠来装饰马匹?!”
而此时下方战场上却是厮杀声不断。
不断有兵刃交接声传来,更有那猛犸象踩踏在河滩上发出的有如春雷一般打桩的巨响。
林容心急如焚,再听蒋仲絮叨一匹战马的装饰饰品,她不免内心烦乱。
就在这时,蒋仲忽道:
“林容,你瞧,这战马这处实在古怪——”
说着扯了林容的袖子,就要指给林容看。
有那么一瞬间,林容只想甩了袖子,大喊道:“都什么时候了,你的好奇心好歹收一收!”
可是,林容想到昨日蒋仲颇为失落地说:“有时候,觉得我的好奇,一点用处都没有。临到青鸟蒋家需要建功立业了,也得靠太后施舍。”她心中一软,便耐着性子,用平日哄着蒋仲千奇百怪的提问时的语气,既焦急又敷衍道:“哪里古怪?”
嘴上这般说,她的眼睛始终盯着那一抹绯红色的影子,甚至不敢眨一眨眼。
蒋仲:“你瞧它的马蹄儿,为何都包着软布?”
林容心里一愣。
这时,她才将脸转了过来,顺着蒋仲的手指去看那马蹄:
确然如蒋仲所说,四个马蹄上,都用厚实的黑绒布包着,又在马蹄上方绑了绳,绳上系着死结。
怪道刚刚这匹杂色马自林容身后过来,林容竟一点声音也没有听到,只因这马蹄踏地时,被这软布抹去了蹄声。
又在这时,下方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猛犸象踩人了。
乌压压的乱局中,甚至传出:“陛下——”这等焦急的寻觅喊叫。
蒋仲恍然惊觉,倒退一步,怔了片刻,他恨恨地伸出右手,朝自己左臂猛然一击:
“对不住,我总是忍不住瞧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我爹骂我不务正业、不堪大用。骂得真对!我真是……”
林容看向蒋仲,她的目光变直了。
她既没有阻止蒋仲打自己,也没有了方才的不耐烦。
林容重复了一遍蒋仲的话:“细枝末节的东西。“
是啊,细枝末节的东西。
她忽然也想起一点细枝末节的东西。
那是一个惠风和畅的午后,她和谢知夏刚刚赢了赌马。
谢知夏心情畅快,便叼着一根苜蓿草在嘴中,然后漫不经心地说出一个至关重大的秘密:
“父王命人将国中所有战马都训练成舞马。
黑鱼国地小马少,马儿本就不多,全数调集起来,也不过区区三千。
父王这样干,无非是为了乌金流域贵客在宴会上看到千马同时舞动时,可以多饮一杯酒罢了。
林国师,咱们那里,没有一匹战马,全都用来娱人的舞马。”
没有战马,只有舞马。
没有战马,只有舞马。
没有战马,只有舞马。
林容朝着蒋仲,语气呆滞道:
“蒋仲,你的好奇,并不是毫无用处。“
说着,她慢慢坐下,盘起了腿,林容定了定神。
蒋仲见了林容这架势,不免害怕,连忙一把攥紧她的手:
“你,你不会是想附身猛犸象吧?不成的。我出城前,师父专门交代过我,要我命你万万不能滥用灵力去操控比你大上成百上千倍的活物,你操控不了的,还会反噬你自身!“
林容从前附身兽类,便是需要先坐下来,平视前方……
林容却道:“不是。我这么坐着,只是为了方便回忆。“
回忆一个曾经在那茵茵草场上飘扬过的异国曲调。
当时谢知夏吹奏那欢快异常的语调时,林容却听出曲中一股莫名的惆怅,因此便将那曲调记下许多。
林容从怀中摸出本来应该还给谢知夏的赤金马笛。
那马笛横在双手掌心,金光灿烂,发出各种宝石的光耀,可林容觉得,它亦透着一股身不由己的苍凉之色。
就在这一刻,林容忽然明白了,为何谢知夏爱赌:
有的事,没有选择,就只能赌。
林容开始吹响手中的赤金马笛。
谢清泽的姬妾花了毕生财力倾力打造的马笛,果然并非中看不中用。
马笛声音一出,犹如利刃划破长空。
熟悉的曲调在战场上方犹如天籁一般诡异的降下。
一瞬,两瞬,三瞬……
林容心中倒数完毕,战场下方,数个黑点骤然同时整齐划一地跳跃旋转……
而林容身旁的杂色马,却是昂首凝立,分毫不动。
林容吹完了整支舞曲,她伸出手来拍了拍杂色马坚实的大腿,就像谢知夏当时的语气一般赞叹道:
“好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