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蝴蝶
陆羽将手从门闩上拿下来。
他重新走回林容身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片刻,陆羽再次坐下。
陆羽此人,实在拙于言辞,半晌,他不知该说什么。最终他平视林容,道:
“你说下去,”
迟疑片刻,补充道:“孤都听着。”
林容“嗯”一声,眼中含着宽慰。
窄小温馨的庭院,回响着她的缓缓道来:
“我爹……在我出生前,走了。我不知是何原因,我娘从来不提。”
“许是一个人带孩子的缘故,她脾气不好,待我总有些暴躁。”
“不肯给我买宠兽,逼我练习珠算,强送我去隔壁私塾上账簿课。”
“自我记事起,她俗不可耐,总穿大红大绿的衣服,涂廉价脂粉,笑起来龇牙咧嘴,开口闭口都是挣钱。”
“我以前总盼望有亲人,后来有了,却又常常想:为何上天让这个人做我娘亲?”
说到这里,林容伸出手来,捂住脸。
很长时间,她没有声音。
然后,又抬起头来,叙道:
“我总以为她不在乎我。”
“直到那天,我消失许久后,‘回’到家中。”
“我以为,她定然要像以往我贪玩晚归时那样,抄门背后的笤帚揍我。”
“可是她没有打我。”
“她先是怔了好久,又把我紧紧搂在怀里,一边哭一边说,她以后再也不会打我骂我了。”
“第二日,我醒来没有见到她。”
“我以为她又去支摊儿卖小馄饨去了。”
“谁知下一瞬她就从外间进来,从袖中摸出一只乌龟,对我道:‘你一直想要宠兽,可看看这个喜不喜欢?”
见我诧异,她讨好地笑,说:‘不喜欢无事,明日娘再去与你换一个。’
“她双手捧着乌龟的样子,跟献宝一样。”
说到这里,林容停顿了一下。
她回忆起那天真实的情形:
林容魂穿后,自小并无归属之感。
她那日被元镇逼迫,附体苍鹰前往万兽国,又附体金虎潜入驮龟神殿,就此被陆羽吸引,留恋不去。
那时,她可一点也没有顾虑家中亲人会否着急。
及至后来,驮龟神殿大门打开,陆羽得救,她才想起:该回家了。
待她原神归位,林容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家中榻上。
她的亲娘失而复得,自是抱着她死死不肯松手。
林容在娘亲的怀抱中,第一次,她对“亲人”这个词有了实感。
她的榻边亦围了不少人,众人七嘴八舌地告诉她:
她不见了后,她娘当夜便和邻居们四处寻找,在荒草丛中找到她昏迷的躯体。
之后,遍查她全身,无一伤口,呼吸平顺,却也见她不醒。
无忧乡便有一等人开始传她中邪,更有一个道士,断言道:
“此女妖异,会邪术。如今昏迷之状,实为元神出窍,魂游异地。”
无忧乡一些人集结上门,吵嚷着要夺了“妖女”的躯体,活埋去邪。
她娘亲拼死抵抗,甚而不敢倒卧,唯恐睡死了,女儿躯体被人抢夺了去。
让林容意外的是,那个日日嘲笑她的卖豆腐的张婶,手里抄着擀面杖,大声道:
“好容儿,莫怕,谁要敢说你邪门,婶婶一杆子将他打出个脑壳开花!”
张婶面容憔悴,眼泡浮肿,显然也跟着熬了好几宿。
在张婶身后,还有里三层外三层这条街巷上平时唤她“没出息的怪孩子”的各位叔叔伯伯、婶婶大姨……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被人在乎是什么滋味。”
林容道。
陆羽长长的眼睫毛垂下,敛住眼底的光。
只听得林容继续说下去:
“但是,我那时太小了,以为这些东西,都是理所当然的。”
“我很快就把娘亲见我回家时的样子忘在脑后,开始心心念念要前去万兽国。”
“然后,我娘在这时,与我换了一家私塾。”
“你刚刚看到的李大海,他是我邻居。他家先时并不是开客栈的,而是开私塾的。”
“这家私塾并不以记账为要,天文地理,什么都教。”
“课费却也比旁的私塾要贵上许多。”
“我不知我娘为何忽然转念,将我从数十文钱一年的私塾转到一两银子一年的地方。”
“我开心极了,我终于可以学些珠算账簿之外的东西了。”
说到这里,陆羽打断她道:
“你那个邻居,也和你一间私塾?”
林容点点头:“自然。”
陆羽咳了一下,不再则声。
林容接着道:“然而,我去私塾,去了几天,就隐隐发现不对劲。”
“李大海,他每天看到我,就脸红。”
“他以前不这样的。”
陆羽听到这里,抿了抿唇。
林容继续道:“我心里觉得怪异,也没有当回事。”
“三年私塾时光,很快就过去了,转眼,我就到了十八岁。”
“那一天,李大伯说:北地万兽国的学谷,即将开谷,广纳天下兽业英才。”
“我十五岁时就埋藏心底的愿望,蠢蠢欲动。”
“我回去和娘商量,想要前往北地读书。”
“我娘极力反对,这我是猜到的。”
“但我没猜到的是,她告诉我:”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上哪给你倒腾一两银子一年的学费?十八年前我就和你李大伯说好了,待你成年后,就和李大海那孩子完亲。你已在私塾中坐了三年,以为是白坐的?’”
“我听了她这番话,惊呆了。”
“我们大吵了一架,吵了整整一夜。”
“我指责她胡乱做主,不顾我心意。”
“她说我异想天开,好高骛远。”
“她说:‘平平稳稳过一辈子不好么?你折腾什么呢?无忧乡世世代代都是这么过的,大家都是这么过的,你就不能这样么?”
“我斩钉截铁地说:不能。”
“她问我为何不能。”
“我平静地说:上辈子,我就是像你说的这般过的。我不甘心。”
“然后我娘就哭了,哭得很大声。”
“她说她以前听人说我心比天高,她不觉得,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她絮叨了许久养我不易,要去北地万兽国,还得有盘缠。她上哪去给我凑盘缠。”
“我心里不耐烦,和衣睡下。”
“第二日一早,我醒来,发现她不见了。”
“我当时心里还是有点着急,怕她出事,连忙出去寻找,然后就看到她和李大伯一起行来,她板着脸。”
“李大伯对我说:‘容容,你若是想去北地,也得先商议商议,慢慢来,不着急。你可知道,北地万兽国的学谷,虽说是广纳英才,无论出身何族何地一律按科考取仕,话是这么说的,其实他们那边现在实际掌权的太后章怀,最看重高族门第。你一个外乡人,恰好又是那弑君逃犯元镇的同乡,如论如何都不会有出路的。”
“李大伯这番话一说,我心里就明白了。“
“好啊,原来我娘是连夜搬救兵说客了。”
“我又气又愧又恨,当着李大伯的面,我不好下脸,只好点头应着,心里却筹谋着半夜收拾了行礼自行前去。”
“我那时天真,心道我到时考上了国师,总得叫你们刮目相看,后悔当日对我说这些轻视言语。”
“于是,就在那一天,我打了个小包袱,包中放了一个牛皮袋子装水,几个馒头,自己攒的一吊钱。”
“我对我娘极生气,装包袱的时候,便没把她送我的那只乌龟带上。”
“也是刻意做给她瞧的意思。”
“我趁着她睡下,连夜出了门。”
“谁知,我在门口,却是遇见了李大海。”
“李大海束着手,和我四目相对。”
“他涨红了脸,也没想到会这般和我撞个正着。”
“他十八岁时就已长得壮实,站在我面前,便挡住了我去路。”
“我凶巴巴地道:”做什么?!我是不会和你成亲的。”
“李大海呐呐说:“我都听我爹说了。我……我不会为难你的。””
“我当时心里对所有人都憋着一股气,听了他这话,冷笑一声,掀了眼皮子上下打量他。””
“就在他被我看得脸越来越红的时候,我问他:”你以后想做什么?该不会接了你爹的私塾,当教书先生罢?“”
“李大海说:”我爹不想开私塾了,他想将私塾改成客栈,我觉得也、也挺好的。“”
“我轻蔑一笑:“你们自是觉得这样好。”“
“李大海忽然说:“不算极好,可是,也没什么不好。””
“他这话一出,我便一愣。”
“忽然之间,我有些茫然。”
“是啊,待在家乡,不算极好,也没什么不好。”
“我也只是在十五岁时对北地浮光一瞥,如今却着了魔一般执意要往那陌生的冰天雪地去。”
“李大海反问我:‘林容,你是为何非要离开这里呢?’”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半晌,伸出手指着天上的星星道:“
“瞧见那颗金虎星了么?我在北地遇见一个人,他就像那颗金虎星一样。“
“李大海默默片刻,他侧着身子,让开了。“
“不过,让开后,他还是在我身后小声道:‘夜间行路不便,你……你去我家客房歇一晚再说,我明日叫爹爹雇一辆马车送你去。”
“我哪里肯听?几个迈步,闪身拐出巷子。”
“我出了城,再往北,就快到迷雾冰原了。”
“从这里,若要去万兽国,只有两条路:
要不,绕远路,走一天一夜的山路。“
“要不,抄近路,进入迷雾冰原,只需两三个时辰。”
“我走到迷雾冰原的入口前,却是不敢再走了。”
“我先前赌气,刀山火海也觉得能闯过去。”
“到了真正的迷雾冰原前,我看到前方一片黑漆漆的,气泄了大半。”
“我听无忧乡积古的老人说,迷雾冰原深处,卧着一群上古神鳄。“
“那些鳄鱼张着血盆大口,一口就能吞掉一匹活马,怕人得很。“
“又说迷雾冰原底下是泥潭沼泽,因为上面结了一层薄冰,方才能与人行路。“
“但迷雾冰原之所以取迷雾二字,是因为它有时会忽然降下妖雾。“
“一旦下雾,冰原上的气息便会变热。冰面缓缓化开,人若一个不察,便极有可能陷落沼泽……”
“上古神鳄,我是不怕的。”
“可是深陷沼泽,我却是很怕。”
“偏我袖中的手帕,在这时滑出,被风卷着,落在入口处的冰面上。“
“我犹豫半晌,终是不敢踏上冰原,取回手帕。”
“我夹紧腋下的包袱,灰头土脸地回去了。”
“回到城中,我无处可去,只好往家的方向走。”
“却是见李大海还站在原来的地方。“
“然而他看向失而复还的我,眼中并没有流露出喜悦,而是惊恐。“
“便在这时,我看见他身后,我家的院门,大敞着。夜风吹得那门发出吱呀呀的诡异声。“”
“李大海道:‘你娘方才听说你偷跑了,她追着你去了。你没有碰见她吗?”
“自然是没有碰见的。”
“我回程时,因是生怕被熟人撞见笑话,特意拣了偏僻小路,绕了好几个废巷。”
“此时,我心里惴惴,已有不详的预感。”
“李大海扶住我,将我安顿在他家的客厅中,嘱咐我道:‘你心神不定,先歇息一会儿。‘”
“而李大伯,则带着几个壮汉叔伯,牵了几只黄狗,匆匆赶去迷雾冰原。“
说到这里,林容停顿下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在入口冰面上见到我的手帕,以为我进了迷雾冰原,她就想也不想,进入追我了。她没有撞见鳄鱼,可是,运气不好,那天晚上,连着数日是晴天的冰原,降雾了。”
林容再次停下来。
陆羽以为她会掉泪,可是,她没有。
林容反而轻轻一笑,自嘲道:
“前几日,我用雪狼犬做雪橇,进去冰原,我瞧见那些鳄鱼了。“
“根本就不是什么上古神鳄。“
“嘴短,爪子短,是鎏金海旁的淡水河中常见的杨鳄,食水草而生,胆小,从不伤人。“
“之所以人人传那里盘踞的是上古神鳄,乃是因为人人害怕,从没有人真的敢进去一瞧究竟的缘故。”
“可她就是这么快,就跑进去了。”
“以致于李大伯和其他叔叔伯伯飞速赶到冰原边,几乎只是前后脚的间隔,也没有来得及捕到她。”
林容低着头,半晌,她抬起头,眼中满是浓浓的疑惑,问:
“你说她怎么敢一头闯进迷雾冰原的?连我自己都不敢进去。”
陆羽看着她,没有回答。
他知道,她问出这个问题来,是不需要回答的。
每个人的人生中都有一个跨不过去的疑问。
譬如他,心中始终困惑为何亲生母亲放弃自己时那般决断?毫不犹豫。
而对林容来说,她母亲的这份毫不犹豫,亦会成为她此生的无可释怀。
……
……
……
林容呆滞地续道:
“葬礼过后,我在无忧乡,再没有留下的理由。”
“李大伯说,他会借盘缠给我,房子他帮我打点着,叫我不要挂心。”
“我拿了李大伯借我的盘缠,心里总想着,省着点花,将来总要还给他。”
“然而,离开之时,我还是去了隔壁街吴婶的刺青店。”
“我花了三两银子,让吴婶在我的肩膀上刺了一只蝴蝶。”
“我娘以前敷衍我时,说,若要养宠,不若养蝴蝶。她没有读过书,说到兰花蝴蝶,却是放了手中的面粉、油汤,满眼憧憬说:
‘人人说蝴蝶轻浮,我倒觉得,它一生色彩斑斓,很是值当呢!”
“我常常花银子寄白鸽信。”
“每写一封家书,我就想象我娘的语气,给自己写一封回信。”
“我攒了一千三百六十九封我娘给我的”回信‘”
“我就是这样,假装她还在。”
一瞬间,陆羽骤然串起十年来她莫名其妙的固执和坚持:
为何他初次见她时,她大言不惭、信誓旦旦地说要拿下国师大位。
为何她衣着质朴,却肯花一两银子寄出一封奢靡得连高门大族子弟都不会轻易花费的白鸽信。
为何她在写《黑土论》时,她纵身跳入深坑,以手刨地,疯狂执拗地证明自己。
为何她没有得到自己明确回应后,立刻撤退。绝不讨好哀求,流露半点自损尊严之态。
为何她会在雪夜惆怅,为何她会说母亲担心她,频频向她催促嫁娶。
为何她会在发现谢知夏肖像自己,又愿意和她同在一处时,立刻答应和谢知夏一起离开……
全都有了答案,甚至——
陆羽的眼睛下移,停在她那身桃红的粉衫上。
便连这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有了答案:
印象中,她即便被万兽国的贵女们嘲笑品味俗气,也天天穿着浓艳。
好像这样,就可以伪装自己被热闹包围……
从前,陆羽觉得这份艳丽有些刺眼。
此时此刻,他感到,她这身刺眼的桃红衫子之下,是水嘭嘭的鲜活,热腾腾的燥气。
陆羽原来畏惧她毫无缘由递过来的温暖。
可现在,她亲自揭开了她最深的疤。
陆羽心底最后的一块坚冰,彻底化开。
他不觉得那疤痕丑陋,反觉得它真实生动。
陆羽不再怕烫。
甚至想触碰更多。
……
……
……
此时,已是深夜,方才无忧乡街巷上鼎沸的人声渐渐息了。
一片宁静中,林容和陆羽四目相对。
林容从刚刚说完过往后,就一直静静地看着陆羽。
她在等待,等他最终的“宣判”。
林容不确定她说完这个故事后,他会否骇怕。
他会像先前那般掉头走掉,还是笨嘴拙舌地安慰她?
然而,都不是。
陆羽伸出手来,将她拉近,俯身——
同时,他的手伸进她的广袖中,他大拇指在她光滑的手臂内侧摩挲着,带着劲力。
林容很快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脸一下涨得通红。
陆羽于是顺势吹熄了灯火。
一片黑暗中,林容的害羞终于缓和了些,她小声道:
“隔壁有间小厢房,我刚刚烧茶时,顺手烧热了炕。”
陆羽便把她箍在怀中,紧到让她喘不过气。
又顺势将她打横抱起——他手心的热度透过她薄薄的衬裤袭来,钻进心缝里,林容不由微颤。
陆羽察觉到她在打战,便扯了大氅,将她裹在胸前,径直穿过黑暗小院,来到那间房间。
这间小小的厢房,十分狭窄。
唯靠墙一张热炕,其他连落脚的余裕也几近全无。
也因此,她烧了炕,这房间一会儿此时已是暖烘烘的。
陆羽甫一迈步进门,扑面而来带着清幽香气的热气。
这花草香气,和她平日身上缭绕的那股若有似无的香气一模一样,让他感到燥热。
他把她放在炕上,反手关了门,随即卸了身上的大氅:
此时陆羽的强迫症已然消除,他随意把大氅抛在床尾,大氅乱糟糟地软成一团。
外间的月光透过门上窗格纸,照在陆羽矫健长身上。
他长身投下一片暗影,把那窄小的热炕几乎尽数罩住,透着几分压迫危险。
林容躺在枕上,见陆羽居高临下地俯视自己,心下一荡,浑身泛起一阵酸涩战栗。
可是更令人羞涩的还在后面,当他把她两只手嵌住,按在头顶时,林容方才感到,厢房卧榻上的陆羽,和平日书房暖阁中正襟危坐的陛下很是不同!
他闷不吭声,行动上却带着半强迫的意味。
且他很喜欢趁她不备时,攻她肩上那块蝴蝶刺青部位,因是凶狠,利牙不免刮过,让她些微刺痛。
两人终于贴紧,陆羽停滞一下,沉沉的黑眸子贪恋地盯着她的脸。
他的眼神像要把她生吞了,林容被看得不好意思,再次将手覆在脸上。
陆羽便将她的手掰下来,沉声道:“看着孤。”他眼中带着一股厉意。
到后来,林容累了,忍不住用手推他,以示抗议,陆羽便放过她,拥着她囫囵小睡片刻,不久,再次“不经意”将她唤醒,一夜如此,反复数次……
林容渐渐意识模糊,眼睛被泪水糊满。
她朦胧间听见自己哀哀地哭,哭到后来,嗓子哑了,声都弱了。
最后一次,她的记忆停留在陆羽附在她耳边的低语:
“你是孤的。”
她听见他暗哑着声音说。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拥有亲密之人的一声喟叹。
那语气,既有志得意满的快慰,又藏着唯恐失去的不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