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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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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问到这个,陆羽便沉默了。

    陆羽本性不打诳语,半晌,道:“孤已将皇城护卫军的半块兵符交与太后。”

    万兽国先君陆辉身死后,思虑儿子年幼,难以一人独当大任,太后章怀将虎符和皇城护卫军的兵符一分为二,一半与儿子陆辉,一半仍旧握在自己手中,盼望母子二人彼此制衡,让皇城内外不致混乱。

    他现下这般说,言下之意,是暂时不做回皇城打算,唯拼死而已。

    林容抬眸,便见室内昏黄的灯火下,陆羽蜜色流光的脸上,有一种奇异的沉静。

    和当初她附身金虎时仰头望他时,那如死的平静,一模一样。

    林容心里涌上一个古怪的想法:

    有的人明明活着,灵魂却在人生中最难熬的那一夜死掉了。

    然后,就再也不怕死了。

    在这片异界大陆上,绯虎陆家族语”吾乃力量,汝当敬服“,意即崇敬勇气力量。

    可是,一个已经心死的人,不再怕死,这样的勇气,真的算勇气么?

    这个嘲讽的想法一闪而过,林容垂了头去,再抬起头时,她嬉皮笑脸:

    “听说谢清泽出动的猛犸象队,足足百余头。猛犸象一头就有城墙那么高,可是真的?”

    林容一旦不愿面对,便用装憨嬉笑来逃避。

    陆羽却是被她逗得“嗤”的一笑:

    她在学谷时,就是这般,隔着一扇咸水亭宿舍的小窗,用异常夸张的语调向他讲述学谷里的东家长西家短。

    陆羽忽然发现,自己对她的过往,一无所知,便道:

    “你那时为何会想要到北地来?“

    陆羽本是坐得笔直板正,此时回想她在众学修前赌咒发誓要考国师的样子荒唐有趣,他长身前倾,凑近她,笑吟吟道:“还夸下海口,要考国师?”

    林容三年学谷生涯,荒诞不经。但提及“国师”的宏愿,始终不肯改口,即便被一众人用看待傻逼的眼神围观也在所不惜。

    陆羽先时还以为是她自小在家乡受到感染的缘故。

    可是,方才,他不放心她孤身一人,悄悄跟着前来,一路经过这无忧乡:

    走街串巷的小贩粗口玩笑,街边商贩当街宰杀牲畜,一派市井凡俗景象。

    陆羽实在难以想象,一个出生在这样地界的少女,会如此坚定的想要前往冰天雪地的陌生之地,发愿做国师。

    庭院中的树叶弥漫窄小温馨的小院,摇曳昏黄的烛火下,林容托着腮,半日:

    “我也不知道。”

    她说。

    一顿,道:“您有没有过一种感觉,总觉得,自己生错了地方?”

    陆羽一愣,他自小生长于皇宫,周围宫人朝臣无一不是围着他转,即便后来遭遇大难,他也自觉一切天经地义,并无不妥。

    陆羽摇头。

    林容嘻嘻一笑:“我就永远觉得自己生错了地方,两次都是。“

    陆羽:“两次?“

    林容道:

    “第一次,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什么也没有。从生到死,孤零零一个。”

    “第二次,有了娘亲。可还是觉得,这个地方,我生错了。”

    她话音刚落,遥远的街巷口人潮笑闹声便远远的传将过来。

    陆羽听不懂她两次人生之意,却也能从她的语气中感到:

    原来人在热闹地方,也避免不了孤单。

    林容回想着童年格格不入的过往:

    “这里,只要是和赚银子无关的事,他们都会嘲笑说:‘做什么无用之事?没出息得紧。’”

    “我娘做的鸡汤小馄饨,远近闻名。她一直梦想开一家大酒楼。“

    “她把希望放在我身上。“

    “然而我却是邻里乡亲嘴里那个没出息的孩子,给她丢了脸。”

    陆羽薄唇微启,正要说话,林容摆摆手,满不在乎道:

    “我小时候,就是给我娘丢脸来的。”

    “我不爱学珠算,私塾里教账簿课,我就逃课,逃到小巷里,和小黄狗游街。”

    “我自小喜欢和动物们混在一起。”

    “邻里乡亲都在背后笑我娘命苦,先是丧夫,又生了我这么个不省心的遗腹子。”

    “后来,有一天——我记得那是很平常的一天,我娘一大早准备出摊,临出门前嘱咐我:‘万兽国那边乱了,太子被关起来了,好多做生意的都跑到咱们这地了。这两天人多,馄饨好卖,好容儿,你快去把院子里最肥的那只母鸡宰了,今日在家拔毛烧锅,待娘贩完这一车回来,炖上一大锅汤,明儿午时就赶去城门口支摊儿。”

    “我娘不知道,她将一笼小鸡仔交与我时,我独独挑出一只,在它的脚上绑了一根红绳,当成宠兽养——最肥的那一只母鸡,就是绑了红绳的那只。”

    陆羽听到林容说起“万兽国大乱,太子被囚”几个字,神色一凛,丹凤眼上薄薄的眼皮一撩:

    “你将母鸡当作宠兽?”

    林容搔了搔头:“母鸡已经是我能养的最好的了。”

    陆羽这样万兽国大家出身的公子哥,含着金汤匙出生,自小养的不是珍稀猎豹,便是花斑金虎,听林容如此说,也不由有些啼笑皆非。

    林容续道:“我自是不肯宰杀那只母鸡,我娘不肯。”

    “其实院里还有许多母鸡,可我娘想起周遭邻居嘲笑我是怪孩子,心里膈应。我这一下触了她的心病。”

    “于是我们在院门口争夺起来,引来邻居围观。”

    “隔壁有个卖豆腐的张婶,她笑得最大声:

    ‘容容既这么喜欢小兽,不如将来去万兽国,听说那里有个职席,叫什么国师,可真真尊贵!容容将来若做国师夫人,想养什么宠兽便养什么宠兽,可好?’”

    “这里的人世代困顿在此,不知道万兽国兽业兴旺,莫说国师,就是蒋仲家的兽苑,都养着鎏金海对岸的珍稀大鸵鸟……”

    陆羽插话道:

    “城郊兽苑,鎏金海对岸的各种白雪狮虎兽应有尽有。”

    林容:“?”

    城郊兽苑乃是陆羽的本族族中兽苑,因其藏着各种珍奇异兽而闻名天下。

    林容:“我知道啊。怎么了?”

    陆羽:“没怎么。”

    陆羽向来质朴沉稳,从不炫示绯虎陆家雄厚家底。

    林容不明其意,搔了搔头,接着道:

    “我和我娘争执,趁她不觉,抢了母鸡便跑,嘴里大声道,娘,我去和母鸡道个别,再将它还你!’”

    “围观邻居哈哈大笑,他们知道我不会把母鸡还回来的。”

    “我娘人前要体面,不肯当着邻居的面撵我,只得跺脚道:

    祖宗!你要去放生,也莫往北边荒地走!近日万兽国的逃犯又没捉着,要是藏在草丛里,抓了你去,你可要哭死呢!”

    林容说到这里,陆羽一凛。

    他知道林容口中的“逃犯”,实则是当年的太子侍读元镇。

    陆羽听得入神,目光炯炯地望着林容,林容也渐渐回忆起那日的情状,眼神慢慢放空:

    “我听得身后,张婶大声道:城门口贴的都是那杀人逃犯的画像。抓到此人,赏银五百两,你们瞧,我连夜把城门告示全都揭了,要是抓到那个姓元的,咱们就发财了!”

    “张婶撕掉了城门所有通缉榜文,我心中浑不在意,到了城门,还是一头闯入北边荒地。”

    虽知世上之事决然不可能如此之巧,陆羽还是忍不住一问:“你遇见那杀人逃犯了?”

    林容一顿:“没有。”

    她心里暗想:我师父并没有杀过人,我这样说,也不算撒谎。

    又道:“但我遇见了另一个凶险之人。”

    “荒草丛中,一个中年男子跳出来,拿着刀逼着我的脖子,大喊:“我有一孩儿现在身陷险境,你与我去救他,你若不答应,我一刀子抹了你!‘”

    “冰冷的刀刃就抵在我脖子上,我害怕,只好先答应。”

    “那人抛了刀子,先向着北边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朗声道:‘苍天,今日我罪孽可算赎了……’说着,他嚎啕大哭。”

    陆羽听到此处,漂亮的黑曜石凤目徒然睁大,紧紧盯着林容道:

    “这人是否一头乌发,鬓边两簇白发,眉目飞扬恣肆、谈笑间风采斐然?”

    陆羽自是照着他童年印象中那个风流倜谠、潇洒不羁的太子侍读样子说的。

    林容摇头:

    “不是。”

    她这也不算说谎。

    元镇当时逃跑路上,内心焦虑,头发一月之间变得花白,衣衫破烂,哪里还有什么眉目飞扬、风采斐然的影子?

    陆羽脸上失望,定了定神。

    他心中划过一丝怪异:心中明知面前这个女子,说话半遮半掩,又在装憨。可他就是不由被这个故事深深吸引了。

    陆羽追问:“他让你救人,如何救?”

    林容道:“他说,他的小主人被关在柴房中,断食断水,命在旦夕。那孩子以为他被亲人抛弃,已失去存活之念。这人叫我去送些吃食给他。”

    林容说的这个故事,寻常人听来荒诞无比、错漏百出,陆羽还是从她的叙述中,感到一股莫名的真实熟悉,只听得林容又道:

    “我陪着他,他活下来了。然后我就回家了。”

    陆羽道:“什么?”

    林容于是平静地重复:“我陪着他,他活下来了,然后我就回家了。”

    陆羽听到这样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如遭雷击!

    他隔着昏黄的灯火,怔怔地望着林容的脸:林容骨肉匀停,一双杏仁眼睛闪着柔和的光彩。

    陆羽想起,他曾悄然前往新任国师坐馆的城郊庵堂,隔着一道帘幕,远观她倾听城民诉说时的情状。

    陆羽待事严苛,他破格录用异乡的女国师,内心究竟有些不放心,便想探探这位新晋国师,会否合格。

    却不想,这个学堂时顽劣不堪的女子,面对涌上来诉苦的百姓,永远像一汪海洋,海纳百川各样人生。

    她极喜欢对人说的是:“我都听着,你说下去。“

    这几个字,仿佛有魔力:

    她明明什么都没说,对面之人往往莫名大哭,末了边抹泪边感谢道,自己感觉好多了。

    此时,陆羽觉得,这灯火下莹润的脸,和那庵堂帘幕后,平视众生的脸,重合了:

    “你有事瞒着孤——”

    一时,福至心灵,陆羽忽道:

    “难道,你去万兽国,是因为孤?”

    灯火在摇曳。

    过了很久,林容才回答:

    “不是。”

    一顿,又道:

    “我想去万兽国,因为那里,有我向往的一切。“

    她直视他的眼睛,没有分毫女子该有的婉约避让。

    陆羽被林容这样的目光看得喉咙发紧。

    他豁然站起来,林容于是仰着头,视线笼着他。

    方才那个故事让陆羽心头一阵大乱,而林容此时的眼神更是让他心头一跳:

    那水汪汪的一双杏眼中,蕴着一股无邪的真挚。

    直到这时,陆羽方才明白,一个人受过极寒后,并不会像世人以为的那般想要趋近光热,而是本能害怕。

    她的眼神对旁人来说温良无害。

    对他来说,却是滚烫。

    陆羽不知道自己哪里值得这样的真挚。

    他觉得自己不配。

    同时,亦有一股奇怪的冲动,想要亲手毁了她的纯白无辜,让她那双杏仁眼中盈满难耐的泪水……

    陆羽道:“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安睡。你娘亲回来,替孤向她道好。”

    声音已是又暗又哑,藏着隐忍。

    说完,立刻转背向院门走去。

    这样的情形,和那个除夕之夜,他推开她说夜深不便告辞,别无二致。

    然而,上次他头也不回的离开,这次,却是走到院门处时,想到明日拔营后,与她再无独处时机,陆羽的手扶在门闩上,无论如何下不去手开门。

    陆羽心下天人交战,劲瘦的蜜色手臂上,青筋盘虬——

    而这次,林容显然亦不打算放过他。

    因为陆羽听到她身后,平静地说:

    “今晚我娘亲不会回来了。”

    林容在昏黄光亮的房中,朝着陆羽站在黑暗中高大的背影:

    “我娘早就死了。”

    她说:

    “死在我决定前往万兽国的那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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