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归乡
陆羽先写了一封白鸽信到宫中,告知太后粮草失落迷雾冰原之事,请求派兵押送粮草增援。又派一队暗卫前往附近无忧乡,试图连夜用金银财帛换取一些食物。
然而食水到位,最快也得第二日午后,泰半将士饿着肚子,陆羽头疼不已,为此布置安顿,忙了半宿。
这期间,伙头军驻扎在王帐约莫五百米之外,风平浪静。
散会后一众将士离去,陆羽一人仍旧伏案钻研那牛皮地图上周遭的情势。
夜晚,王帐外的风鼓了进来,拂上了陆羽的脸。
陆羽从台面上的牛皮地图上抬起头来,命身旁年内侍:
“将孤马上携的牛肉干和水送与林国师。”
年福领命而去,不久回来说,“林国师已在帐中安睡,崔喜受了食水,替林国师谢恩。”
之后无话。
到了四更时,王帐外的风有如鬼啸。
陆羽忽然又抬起头来:
这人白日不断央求夜间进入王帐一同议事,现下出了这样大的事,她竟变得安分了?
陆羽沉吟片刻,又派了年福道:
“夜凉,你将孤的大氅送与林国师。”
年福再次领命,然后回来时,多带了一个人……
同年内侍一起来的,是崔喜。
崔喜一进帐中,便跪倒在地。
上次,她撞破囚巷中陆羽和林容相拥秘事,第二日去书房暖阁请罪时,她都不曾怕得像现在这般身体浑身发抖、说话颠三倒四。
幸而陆羽向来沉稳,并不打断她,耐心听出了个大概:
原来黄昏时安顿后,林容命崔喜去找了两大捆长约五百米的粗麻绳,又去向李将领索了一幅矮脚马所用的马具,再以“夜间散心消乏“为托辞,借了一辆马车,然后林容便将粗麻绳、马具、并一块不知从哪拆下来的窄小木板一同装进马车,携着雪狼犬一起消失。
陆羽心头一跳:
“她去哪了?“
当崔喜战战兢兢的说出那个字眼时,陆羽终于明白这个分明很伶俐的侍女为何连声音都带哭腔了:
“迷雾冰原。“
陆羽:“去那作甚?”
陆羽心中尚存一丝侥幸:粮草丢了,她这人好事,便去冰原的边缘看看。
崔喜彻底崩溃,嚎啕大哭。
“林国师说去将军粮寻回来……”
陆羽太阳穴突突地跳,只觉一阵口干舌燥。
脑海中忽然就浮起曾经在黑暗森林中,她一个人跳进深坑中,用一双素手不断掘图的孤犟身影。
崔喜又哭哭啼啼道:
“小人不放心,又借了辆马车,偷偷跟了去了。”
“到了那冰原附近,见林国师先是就地打坐,良久,吐了一口血。她抹了抹嘴角,啐了口血沫子,嘴里嘟囔说着什么:‘这样太慢了’,”
“紧接着,就动手从马车里拿下木板,又将马具套在雪狼犬脖子上,将缰绳绑在木板上,林国师就坐着木板,让雪狼犬拉着她进冰原了。”
王帐外,绣着硕大狰狞虎头的绯红王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陆羽:“最后一句,你再说一遍。“
崔喜仰头痛哭:“林国师坐着木板,让雪狼犬拉她进冰原了呜呜呜……”
王帐中一片寂静,唯有崔喜哽咽的叙说:
“不过,林国师进入迷雾冰原前,把那捆粗麻绳散开了,将其中一端系在入口的大石上。进去时,她手中抓了粗麻绳的一端。想来是怕万一陷落冰原,还可以沿着粗麻绳爬出来。”
“哪知,粗麻绳走得飞快,不久,粗麻绳蹦成笔直的一道!就在这时,冰原中央,传出雪狼犬的吠叫。”
“雪狼犬的叫声像狼嚎一般,吠了一盏茶之久。不久,从冰原附近的山上,也传出各种猛兽的嚎叫,好像是被这雪狼犬的叫声给惊着了……“
说到这里,一向大胆的崔喜也露出无比的恐惧之色:
“接下来又是一盏茶的功夫,所有的猛兽嘶吼交杂、铺天盖地,下雨似的,地动山摇。”
“然后就安静了。像死一样的安静。”
“我忍不住了,冲到入口处,大声呼叫:‘林国师……’“
“但是没有人回答我,没有人回答我……“
崔喜再次崩溃大哭。
陆羽:“绳子如何了?”
崔喜静了片刻,双手抱头:“绳子坠下去了……”
陆羽赶到迷雾冰原的入口时,天刚蒙蒙亮。
不过,所有人还没来得及担心,从朝雾中就出现一个朦胧的影子。
那天的朝阳,是橙色的。
林容一手握着粗麻绳的一端,从薄雾中走出来。
她穿着一身赤霞色的俗气裙衫,那艳丽的颜色和朝阳融为一体。
陆羽看着林容娇小的身影立在那里,她脸上神情由错愕变为尴尬。
陆羽忽然想起遥远的过去,她和自己有过一段莫名其妙的对话:
“敛轻君,你相信奇迹吗?“
“不信。“
“正是因为你不信,我才出现在你面前。“
便在这时,雪狼犬一个飞扑,扑到陆羽腿上,它脖颈上的马具还未来得及卸脱,陆羽低头撇了一眼:马具干净,上面没有沾血。
崔喜也终于反应过来,和雪狼犬相反的方向向林容飞扑而去,抱着林容放声大哭。
直到看到林容被崔喜实实在在地抱在怀里,陆羽这时才感到僵硬的手恢复了一点知觉。
他把握着马缰的手拢入袖中,不愿让人看到,此刻他的手有些抖。
在一片狗兴奋吠叫声和崔喜的哇哇大哭声中,林容一边轻轻拍了拍崔喜的背,一边嘿嘿一笑,尴尬道:
“赶巧了。我正准备去叫你们呢。“
崔喜抱着林容抱得太紧,林容要举起手中的麻绳便有些困难:
“我已经把粮草车用绳窜起来了,就是一个人拉不动……”
……
……
……
一行人忙忙碌碌,终于把粮草车重新安顿好后,又到了黄昏。
这期间,所有人一肚子的疑惑皆不敢问:
为何林国师安然无恙,她没有碰到冰原中的上古巨鳄吗?
为何林国师可以想出在冰面上如此巧妙滑行的解法,她之前来过吗?
林容这人随和可亲,若是平日,众人早围着她问东问西了。
可是有个“黑面包拯”在一旁背手而立,一双漆黑凤眼瞪着那个人群中央的娇小女子,众人如何敢问?
而林容,她先前心心念念进入王帐,陆羽不允,结果她出走冰原,这下倒是成功如愿:
陆羽命年福在王帐旁另设一帐:“林国师从今日起,就在孤眼皮子底下行事即可。”
当晚,更是传她和自己共围炉用饭。
众人都以为陆羽要单独询问林容深夜前往迷雾冰原“援救“粮草一事,心道有些细节恐怕有人在场倒不好问了。
于是绯虎陆家军七十二各部将领纷纷找借口退下。
到了饭点,围在炉火旁的,唯有林容和陆羽两个人而已……
篝火旁,林容在陆羽的注视下,捧着碗,慢吞吞地夹起米饭,十分艰难地含泪吞下……
自从从冰原回来,陆羽一直盯着她。
那目光,既不像生气,也不像指责,
此刻即使吃饭,陆羽也慢条斯理地吃食,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火光照耀,陆羽目光灼灼,林容被盯得后背发麻。
林容心里慌张,放下碗,站起来:
“陛下,微臣去附近散散心。”
陆羽还是盯着她。
良久,陆羽道:“明夜过后,清晨便出发往黑水河附近驻扎了。”
语气含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林容明白陆羽的意思:即便是她那日激动万分地跑去寻他,两人也未曾捅破窗户纸。
后天就是决战生死时刻,而这夜,是他们到打仗前单独相处的最后一夜了……
林容手在袖子里紧了紧。
也许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趁着这一夜,她可以好好的问一问,他为何会留着那两只本该扔掉的定情香囊?
既然留着,他为何又推开她?
既然推开她,后来为何又在囚巷尽头堵人?
但林容最终还是说:
“微臣就是瞧着后日清晨出发,才要去附近散散。”
最后一夜,她做出了旁的选择。
林容一顿:
“无忧乡是微臣家乡,微臣想要回家看看。”
林容一个人回到无忧乡。
无忧乡,是一座自由贸易之都,上下贯通万兽国和黑鱼国。
无忧乡夹在这两国之间,不设城墙,城中所有居民大多做往来商人的食水住宿生意,因此,即便是到了夜间,无忧乡也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距离林容离开这个穿越后的家乡,已经十年了。
城中一草一木、店铺酒楼,目之所及,皆已不在原先的位置。
林容慢慢走在无忧乡的青石板路上,心里忽然觉得好笑:
人们常说,锦衣夜行,分外可惜。
林容记得自己当年曾经夸下海口,将来一定会到万兽国去做国师,遭到左邻右舍哄堂嘲笑!
如今她真的做了国师,按她往常夸耀爱闹的性子,合该敲锣打鼓才对。
然而此刻,她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唯恐被人认出来。
近乡情更怯。
越走,眼前景象越荒弊凋零,也越熟悉。
林容感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
林容穿过两间豆腐铺,三间风格迥异的酒楼,来到了她无数次午夜梦回的清冷街道:
沿街仍旧是酒楼的布置,数个客栈门口悬挂的大红灯笼在风中摇曳。
角落深处,那一间小小的庭院,没有点灯笼。
庭院内也黯淡无光,藏在幽黑深处,尘封很久了。
只是,院内天井中的小树,似乎比离开时长得更为茂盛。
小树的一丛树枝已经弯弯绕绕伸出青灰围墙——
它好像在朝她招手似的。
林容一看那树枝伸出墙的样子,便再忍不住,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
她加快脚步,向那间小院落走去。
走到近前,林容一顿,停下脚步。
她在门口站了许久,又站了许久。
然后,她伸出手,把手心轻轻贴在门上。
她抚摸着已然掉漆的红木门,奇怪的是,这门应是累累灰尘,可林容就手而上:干净光滑。
便在这时,林容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林、林容,是你吗?“
听到这个声音,林容感到天灵盖已然麻了。
她会过身来:
一个面色黝黑、长相颇为憨厚的高大年青人看着她。他已经成年了,声音还像小时候一样,有一些怯怯的。
两人打了个照面,那年青人的眼睛也当即张大,眼中涌出泪水。
他走上前来,情不自禁握住林容的两边胳膊,上下打量她:
“刚刚我瞧着这门口有影儿徘徊不去,我还以为有贼。真的是你!你怎么回来了?!“
这个年青人一顿,声音又惊又喜:“我们都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却在这时,又有一个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
“这又是谁?”
陆羽不知什么时候跟着林容来的。
他身形比这年青人更为高大,从红灯笼光影后走出,有如神降。
且他本来身形脸蛋皆太过耀眼招摇,骤然出现在这荒僻小巷,便如一道强光般,晃得年青人不由自主眯了眯眼。
而陆羽目光如一道锐光,这年青人被他一盯,手不由自主从林容胳膊上拿了下来。
年青人挠了挠头:
“官爷好!我是林容隔壁的邻居李大海。”
李大海偷偷打量了一下陆羽,发现他盯过自己后,就转眼盯住林容,眼皮眨也不眨,仿佛要吞人,加之陆羽实在太过丰神俊朗,李大海见了,心生一股莫名排斥,便挺起背脊,鼓起勇气补充道:
“我也是林容的未婚夫婿,订、订过娃娃亲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