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归乡
“蒋小公子,你不要再为难老夫了。”
“老夫也不知道,为何容儿要忽然跟着陆儿一起去黑水河。”
在东西街的未酬书肆,元镇面对蒋仲殷殷询问的目光,已然无法招架。
元镇没有想到,早年的苦读并没有折磨到他。
人至中年,却会被一个谷号“千问”的晚辈,折磨到抓耳挠腮、欲罢不能……
那日全地传出讯息:万兽国国君陆羽随军出征。
到了夜晚再传讯息:万兽国国师林容亦将随军出征。
蒋仲听了,当即骑着青鸟蒋家这个运输世家中最快的一匹马赶到城门,还是没追上已然出城的队伍……
第二日,蒋仲来到未酬书肆,变着花样探问元镇:
是否知道林容抛下自己、不告而别,骤然追随陆羽而去的原因?
元镇自然是知道原因的,知道又不能说,只得支支吾吾敷衍了过去。
哪知蒋仲这个人从来都是打破砂锅问到底,是个越挫越勇的。元镇含糊作答,他就弃而不舍。
元镇这日,终于忍无可忍:
“你爹知道你每日这么多为何么???”
蒋仲耷拉眉毛道:
“我爹就算知道,这段时日也管不上我了。”
北疆小国万兽国陛下亲征,国师随军,各大族再次蠢蠢欲动:
青鬣刘家和秃鹫屠家的沾了鲜血的新制皮草重又流通于市。
刘放仪近日和乌金流域的人走得很近,听闻刘府的后院频繁有发亮矿石于深夜运送出府……
蒋叔衡协助章怀太后维持局面,连日来忙得脚不沾地。
蒋仲生得一张神采飞扬、满面春风的脸,此刻,那脸上也有了三分丧气。
“谁都不管我。”一顿,“恐怕将来不久,我家姐也顾不上我了。”
元镇从书册后伸出脸来,看向蒋仲。
蒋仲摊手:“章怀太后昨日发话了,陛下此次前往黑水河,凶多吉少,此役哪一族出力最多,立下护驾大功,或救陛下于危难,便钦点赐婚。”
蒋仲说到这里,吞了一口口水:“太后昨日宴席上,忽然说,青鸟蒋家多年来勤恳护主,又频频瞧着我家姐,不住地笑——太后那笑,怪瘆人的。”
元镇放下书册。
元镇心里总是缭绕着不安,这份不安积压太久,他脱口而出:
“《万兽有灵秘法录》……反噬……”
蒋仲道:“什么?”
元镇摇摇头:“没什么。”
蒋仲一拍脑袋,恍然大悟状:“师父,您尽可放心,您一直遗憾当年《万兽有灵秘法录》骤然遗失,让您差了最后一步,做成论述,从此痛失国师大位……此次林容前往南地,定然会想尽办法为您寻找书册——您的冤屈总有大白之日。”
出乎蒋仲意料,元镇听到这话,并没有面露喜悦。
他看起来心事重重。
蒋仲不知道的是:眼前这个已经两鬓斑白的中年男子,经历了世事后,此刻牵挂的早已不是年少风光。
元镇喃喃道:“若我那徒儿知道了,伤了心,也不知道,灵力会否有损,元神反噬……”
蒋仲伸长耳朵:“她何故伤心?”
蒋仲一脸懵懂。
元镇失笑:“蒋小公子,你对世间万事抱有浓厚兴趣,唯独对身边之人,毫无探究兴趣。”
蒋仲皱眉道:“身边之人,都是庸常之辈,身边之事,亦都庸常琐事,有何好探究的?”
元镇哧地一笑,良久,幽然道:“我年轻时也像你这般想……其实现在想想,就是在庸常琐碎里,才探得到真秘。”
大军一路南下,这日已是来到迷雾冰原附近。
陆羽为了全军周全,下令不得强渡冰原,三万人马,皆从迷雾冰原上方的山崖上行路。
山崖窄小难行,路上碎石极多,马车随时有坠落的风险。
陆羽于是将自己的车马领在队伍最前端,若有坠毁,当即可警醒后来之人。
而队伍尾端,一辆轻便马车中,此时有一人,怨气颇多:
“我跟着来,又不是来烧火做饭的……”
林容撩开帘子看向窗外,眼眸到处,俱是挂了薄霜的青绿。
林容那日心情一时激荡,说出要跟随陆羽。
陆羽准是准了,谁知出城不过两日,陆羽安排她进入伙头军——连文职都不算。
伙头军永远在队伍尾列,打仗时,亦不用上战场。
林容对此颇多不满,连着抱怨了两天了。
崔喜听得不耐:“那还不是陛下担心你的安危:伙头军是后方中的后方,万一有事,咱们撤得最快!”
林容:“我想进营帐。”
崔喜耸耸肩:“林国师,咱这位主儿,有个毛病,你自己也知道的。”
林容不做声了。
她是知道的:陆羽什么都好,唯独一点:性喜控制。
遗传,它是有些道理的:
陆羽憎极母亲近乎变态的控制。
可是,到了他自己身上:一旦林容表明愿意跟随的态度,他就翻身做主了一般,突然对林容管东管西起来。
不允骑行于队伍前列、不允深夜进入军帐、只许坐车不得在山路中骑行、不允和青年将领交谈、不允劳神、不允深夜不睡揽阅文书……
这不许那不许,让一众将士都有些犯嘀咕了:
“林国师还是国师没错罢?”
“这个架势,若不说是国师,我还以为陛下是那个什么呢……”
“那个什么?”
“得,我不敢说,你说。”
此刻,崔喜翻着白眼,戳破众将士心中所想:
“陛下像携了位娇滴滴的内人,这不让人碰那不让人磕的。”
又道:“林国师,你不是就去驮龟神殿问心意么?怎么临时又改主意了。害我不放心,也跟着您来了。出发这么急,我只来得及收你那只家书匣子,和那什么日记王八……”
林容拄着脑袋,小脸涨红纠正道:“是日记龟。”
崔喜撇嘴:“来就来罢,还搞得生离死别似的。”
林容再次纠正:“我哪里生离死别?!”
崔喜从自己身后搬出雪狼犬的狗头来:“不是生离死别,你带这么个没用玩意儿作甚?!”
雪狼犬方才因为晕车,已经吐了两轮,此刻冰蓝色的狗眼睛目光涣散。
然则即便入冬,它仍丝毫不畏严寒,一截红彤彤的舌头吐在外面,呼哧喘气。
林容的脸此刻便红得如雪狼犬的舌头一般:
她确然担心这一仗有去无回,太后和公主拿她宠兽撒气,索性携了雪狼犬出来,想着若是战败,她便偷将雪狼犬放生。
这下林容无可辩驳,加之心里懊恼,半晌,林容愤愤道:
“我就不该来,什么都不让干,都不知道跟来做什么!”
林容话音刚落,那雪狼犬仰脖长啸:“嗷呜嗷呜……”
于是,山谷中便回荡着荡气回肠的呜呜声……
仿佛在传递林容的悲愤呐喊。
崔喜瞥林容一眼,摸了摸雪狼犬:“狗儿乖,咱是狗,不学狼叫。”
揭开车帘,和雪狼犬一齐伸出脑袋看窗外风景。
崔喜道:“果然到迷雾冰原上方了,外头都有青雾了。”
林容往外看去,那翠绿树丛中,缭绕着轻烟。
崔喜道:“据说迷雾冰原中,有数十头上古巨鳄,各个獠牙有手臂那么粗,它们咬人,一口下去,直接两截!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林容平静接道:
“是真的。”
崔喜听出林容的语气有异,转过脸来,正要打趣,就在这时,颠簸不断的马车停下。
伙头军的李统帅打了车帘来报:
“林国师不要担心,前方出了一点状况,马上便可恢复通行……”
林容见这位李统帅嘴上说着不要担心,脸上愁容满面,她心头一缩,连忙道:
“咱们遭伏了?有人伤亡了?”
李统帅连忙摇头,半晌,又道:
“人倒是都安好。只是山路狭窄,装粮草的那几辆马车太沉,方才转弯时,几辆粮草车侧翻了……马当即被人拉住解了套索,就是粮草,全摔到迷雾冰原里去了。”
剩下的话,李统帅便不必说了:
迷雾冰原之所以称为迷雾冰原,乃是因为,它是一片沼泽地,气候变换多端,气温上升时,大雾遍野,沼泽之上结成的薄冰融化,人踩碎薄冰,陷落沼泽,便再出不来。
而即便不畏沼泽,数十头的上古神鳄盘踞冰原深处,也十分凶险……
下了山,在临近无忧乡之地,全军驻扎在荒野上。
还未到目的地,便失了粮草,如此出师不利,夜晚,众将士士气皆是低迷……
有奇人大声道:
“不若咱们一起手拉手冲进去!把那些大鳄鱼杀个措手不及,或者干脆猎了鳄鱼来吃肉,这不粮草就有着落了么?我听说那鳄鱼的肉,看似粗糙,实则鲜美嫩滑得很呐!”
旁边的人鄙夷道:
“蠢材蠢材!这么多人手拉手冲进去,粮草还未见到,人就全部陷进沼泽里了。”
又有人道:
“这么说来,若让人坐在宽大木板上疾行,倒是可以在冰面上自由来去。”
遭到大家的嘲笑:
“可谁又来拉那块宽大木板呢?再者,一个人也无法拖出那么多粮草啊。”
还有人道:
“咱也别说吃鳄鱼。一汪沼泽,鳄鱼吃鱼,鱼吃草,草长了又消,环环相扣,少一环都不可。咱把鳄鱼猎了吃了,来年脏草爆满,整片沼泽池子都得完蛋!叫无忧乡的人恨上咱们呢!”
遭到大家更热烈的嘲笑:
“说得好像你能吃就能吃上似的!究竟是你先吃鳄鱼,还是鳄鱼先吃你呢?“
林容听伙头军众将士议论,听得入迷。
她手本在摸着雪狼犬的狗头,摸了几下,停下手来:
“崔喜,你方才说这雪狼犬百无一用,我看倒未尽然。”
崔喜:???
林容捉着下巴自言自语:“宽木板倒是现成拆一架马车便有……”
她转过脸来问崔喜:“军中有那种,很长很长,长至数百米的粗麻绳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