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爆发
“长久”这个词,甚至是林容从来不敢去想的词,却从他口中说了出来?
林容放下自己的双手,她低头看向自己两只手心:
林容感到自己永远在寻找,寻找一些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存在的东西。
小时候,她雄心壮志,想要寻找梦想。
稍长大些,入了学堂,她想寻找私塾先生口中那个超越粗俗兽性、恒长存在直至永远的“灵”。
后来,她感到孤零零的,想要找到一点羁绊。
从来她都以为自己两只手心是空的,可如今看来,却好像并不是她想象的那般空无一物?
不过,多次的失望,让林容已经不敢再期待了,她下意识道:“这不可能。”
又道:“这只是他随口说说罢了。他眼里从来没有过我,更不用说牵挂了。”
崔喜:“你确定?”
崔喜将手中把玩的红丝缎头绳拉到林容眼前:“你瞧瞧这个,难道就一点也没想起来?“
崔喜又缱绻地摸了摸头绳:
“这是我家那个老太婆某年过年买给我的,她说旁的孩子都有新年礼物,独独我没有,她瞧我可怜,就弄了这么个给我。我瞧它轻便耐用,这么多年也懒得费事换了。扯远了——在学谷时,我就戴着这个。“
于是,于电光火石的刹那,林容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
万兽节灯会的夜晚,她邀请陆羽同游,以为陆羽不会来。
谁知,后来陆羽在路上偶遇蒋仲,便跟着蒋仲来了。
他们二人在林中碰见一个黑衣小贩,那黑衣小贩向她和陆羽(以及蒋仲)兜售成双成对的定情之物。
当时,那黑衣小贩塞了一对承露囊到陆羽手上,陆羽恼羞成怒,预备叫侍卫捉了那黑衣小贩。
那黑衣小贩当即逃走,当时,她罩在头上的风帽脱落,脑后一根赤红的红绸带飘在空中……
林容睁大杏仁眼睛:“你,你是——”
崔喜平静道:“也是那夜林中天黑,我并没有看清,因此把这事忘了。”
这迟来的相认让林容抬起头。
崔喜慢吞吞道:
“陛下不是偶遇蒋副手,跟着他来的。”
“他早就在那定情桥上了。”
“后来,他在桥上远远瞧见你来了,转背走了。之后,他等到你出现,重又现身。”
林容道:“你如何得知?”
崔喜说:“我午后便在那附近贩卖货物了,你想想,陛下那么一个风姿卓绝之人,立在桥上显眼处,我多少看两眼吧?那时他极目远眺,一看就是在等人,我心里便留了个影儿。”
“后来,我见他忽然又拔步离开了。等到再见他时,就是他和你走在一起。“
崔喜这番话,林容实在无法将那定情桥上等人的形象和陆羽联系在一起。
林容再次摇头:“定然是你看走眼了,此事没有证据。”
崔喜沉默了片刻:
“如果我说,有证据呢?”
“林国师,我先前没有想起学谷小贩之事,为何今时今日又忽然想起了?你猜是为何?”
“陛下将我召到他书房暖阁那日,我眼睛尖利,一眼便瞧见,炕上案几对面珍珑格子中,摆着蒋姑娘留在那里的安神香包。那香包和乌金流域的贡物混在一处,杂乱放置。“
“然后,我就在那层格子下面,发现一只旧藤编簸箩。“
“藤编簸箩有缝隙,我依稀瞧见一条蔚蓝色衣带,恍然是学谷时的谷服旧物。“
“我当时十分害怕受罚,看这藤编簸箩中的物品,我暗想:陛下念旧,我若抛出自己曾是学谷学修之事,陛下看在老同修的面子上,放过我。“
“我便趁着到陛下面前领赏时,用广袖半遮半掩,将那簸箩里的东西偷了几件出来。“
“这么着,我出了书房暖阁,一看我偷到的旧物,心说见了鬼了。”
“我崔喜年少时亲手收来贩卖的小物,兜兜转转数载,又回到我手中。”
崔喜从袖中摸出一物,交在林容掌心。
林容手心一个温软触感,凝目去看,却是一对破旧粗陋的承露囊。
承露囊上的丝绦打了个结,将两只挽在一处。
承露囊上绣的字,陈旧斑驳:
“尘缘前定”
“不离不弃”
林容握住那两只承露囊,只觉得些微不真实:
她印象中,当时陆羽指责黑衣小贩,然后那两只承露囊就此不见。
林容一直以为,陆羽定然随手抛掉了两只粗陋不堪的香囊。
可是现在,这两只早就该扔在尘封记忆中不值一提的小物,却被人说出,是安放在书房角落经了年岁……
就在这时,皇宫最高处的紫金阁上的黄铜大钟,连响十下。
沉闷的嗡嗡巨响传遍宫中各处:十下,表示君王出行,众卿拜别。
林容听到崔喜道:
“此次大战,有多凶险,您是知道的。“
“最后的时机了。您就不想问一问,陛下为何要留着这两只承露囊么?”
想问的。
是有一点想问的。
他们分明也言说过风月,可是终究近在咫尺、无可触碰。
她其实一直呕着一口气,很想问问原因,阴差阳错,始终没有问出口。
林容扶着墙角站起来,她手心还捏着那两只承露囊。
……
……
……
林容跑出去时,没有来得及套靴。
她穿着室内穿着的软底丝缎鞋,在外头跑了两下,鞋便掉了一只。
就在这时,天空开始下雪了。
是万兽国深秋的第一场雪。
雪下得凶猛,很快,地下覆了一层薄雪。
林容一只光脚踩在雪上,冰得刺痛。
万幸,当她赶到驮龟神殿时,陆羽正准备拔营,却还没有离开内殿。
殿内烟雾缭绕,充满着深冬的烟木燃烧的气息。
林容迎了上去,殿内所有人见到她连忙行礼:
“林国师来了。”
“林国师,快为陛下祈福祝祷罢!这一仗凶多吉少,凶多吉少啊……”
“林国师,陛下在此等您许久了。”
陆羽转过身来,他显然没有想到林容会来,他那张好看至极的脸甚至出现了一丝慌乱。
不过,这慌乱过后,他那漆黑的眼睛终于浮上了惊喜的光彩。
林容此前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如此欣喜的神采。
林容感到胸口处忽地一抽。
“陛下。”
林容半跪着行礼。
“你来了。”
陆羽两步上前,作势要扶起她。
林容却半跪着不起。
陆羽于是俯身,在她耳边轻轻地道:
“你不用担心。外间传谢清泽神魔盖世,他不过是调了南地沼泽百余头猛犸罢了。猛犸克制骑兵,所以才显得厉害。然而孤有法子,你安心便是。”
陆羽这样说,林容觉得胸口处抽搐得更厉害了:
她分明在陆羽说有法子的地方,听到了一处微妙的停顿。
万兽国地处北疆,擅长游兵骑射。然而一旦遇上南地沼泽庞然巨物猛犸——骑兵就像小鸡仔面对大老鹰一般,羸弱无力。
陆羽显然对这次黑水河之战,没有把握。
林容低声道:“陛下,微臣此次来神殿,不是来向陛下拜别的。”
林容手心里攥着的承露囊,粗陋的金丝线膈着她柔软的掌心,让她感到粗粝和濡湿。
这双手此前空空如也,这一刻,却也有了一种,握住了什么事物的实感。
林容抬起头来:
“陛下,微臣是来请求:和陛下一同前往黑水河地。陛下若不答允,微臣就在神殿长跪不起。”
林容这话一出,神殿的众将士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
“什么?林国师自请随军?”
“她一个弱女子,怎可——”
“弱女子又如何?她既身为国师,这也是她职责所在。”
“有了林国师,咱们只怕是稳了!”
“林国师又没打过仗?!”
“你怕是没有听说过之前林国师在黑暗森林带队挖到黑土的奇迹罢!”
……
……
……
这些议论,陆羽全都充耳不闻。
在幽暗的驮龟神殿,四周的火把映射下,陆羽极力地去寻林容的眼睛。
“当真?”
陆羽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然而,林容头偏了,陆羽没有寻到她的眼睛,反而一眼瞥见她跑丢了鞋的那只光脚,脚底全是脏雪,脚面冻得通红发紫。
陆羽于是不等林容回答,便解下战袍,亲自拢到林容身上:
“先起来再说,不要冻着了。”
他这样寡言罕语的人,在此刻心情激荡之下,最后也只得平实质朴的一句话。
但他的手在抖。
而林容轻轻嗯了一声,任由陆羽将战袍披风披在她身上。
这一次,林容没有再闪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