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爆发
当陆羽一拳砸向谢知夏时，林容恰好站在陆羽的身后，她眼睁睁地目睹了这一幕：
一切来得太突然，众人睁大眼睛看着，周遭甚至来不及有一人上前阻止陆羽。
谢知夏滚在地上，十分狼狈。
谢知夏马上用手肘撑地，自己坐了起来，避免被陆羽这大力一拳打得翻个筋斗。
一开始，谢知夏惊愕羞愤交加，他看向陆羽，满脸写着不信：
堂堂北疆君主，竟真的不管不顾，不惜付出巨大代价贸然出手？！
谢知夏将目光移到陆羽身后的林容身上，又再次移到陆羽脸上，反复数次，他好像从陆羽的脸上找到了答案——
谢知夏绿眼睛绽出恍然大悟的光芒，随后，他仰天大笑。
这一笑，便不曾停止。
直到谢知夏被他的侍从们用腾春椅抬出兽嬉园，他的大笑声仍响彻兽嬉园上空，笑声既肆意又苍凉。
兽嬉园的曲乐之声停下。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则声，这让兽嬉园中的温泉流水声确然显得又急又响。
然而，此时已然无人在意这明显不对劲的流水声，因为所有人都意识到：
一场战事，不可避免。
谢知夏携来的萤火虫尚在园中飞舞。
夏末初秋，那莹莹的绿光已然羸弱。
章怀太后那双精明的凤目，也骤然黯淡：
这数月来，章怀太后努力维持和平、终日筹谋，提心吊胆，临到最后，仍旧功亏一篑。
此刻，数十年的疲惫，一齐浮到她脸上，让她嘴下那道法令纹深邃得如一道沟壑。
太后抬手唤宫人，深紫的宽袖迤逦在地：
“把哀家赐予谢知夏的护卫兵撤回，眼下用不着了。”
陆羽方才的这一拳，足以让谢清泽连夜举起讨伐大旗即刻发兵前往黑水河源头。
刘放仪款款上前，扶住章怀太后的胳膊道：
“姐姐且宽慰些，也不一定就是坏事了。”
刘放仪的语气这般轻柔，令人宽慰。一瞬间，林容甚而产生一丝错觉：
莫非眼下陛下突然失控，以致刘放仪对太后都开始同病相怜啦？
下一刻刘放仪话锋一转：
“奴心里始终坚信，陛下御驾亲征，定会旗开得胜！”
一句话，在万兽国众大族亲贵前，生生将陆羽驾到高地。
陆羽尚未开口，人群中，一个容颜娇艳之人，越众奔出。
陆真公主急得眼尾都红了，这个刁蛮任性的公主，首次在众人面前露了哭音：
“不可！十年前，就是皇帝哥哥顶了本公主，生生在驮龟神殿等死。这次谢清泽屯兵无数、筹备多年，黑水河一役，凶险无比，为何又是我哥哥去送死？即便要去，也是我去！“
说完她扭过身去，朝章怀太后道：
“母亲，这次您派我去，若不派我，我断断不依！“
陆真公主又跺脚又扭身，还是那副蛮横无理的模样。
可是这次，章怀太后再未开口斥她不懂事……
闹得这般声势，众人都瞧向陆羽：
刚才那一拳，实不像他平日严肃谨慎的作风。
众人等待着陆羽对方才的冲动做出辩解。
然而，陆羽只是站在原地，面上并不见一丝悔意，同时，他也并没有一点解释的打算：
“三日后拔营，孤会随军前往黑水河。”
陆羽向来拙于言辞，此刻，仍旧如此简单交代，之后，便闭上薄唇，再无言语。
他面貌那样出众，到了这样危急关头，仍不见一丝颓色，眉目依旧鲜明，在青翠的藤曼墙前如一团暗火。
在场有的大族高门都不由暗暗为他喝彩：
“陛下临危不乱，看来是胸有成竹。”
“这你就不懂了，陛下从来少年老成，天塌下来都不畏的，不然那时驮龟神殿七七四十九日断食断水，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不过，也有一些高门贵族，发出了不满的声音：
“咱们境内分明还有好几条小河呢，喝水足够了。那谢清泽想占着黑水河，照我说不如由着他去。”
“所以谢知夏究竟说了什么，惹得陛下这般？”
“还不就是守卫山川之类的屁话。先帝推法《珍稀兽类禁绝捕猎令》时，也是这般，读书读傻了……”
“就为了几只无上秘境的羚羊，有必要么？”
“就是。先时那谢五王提出要与咱们做交易时，就应该答应他，省了多少事。”
众大族贵宾颇多怨言，然而一个身着青鸟族服的高大之人，却是居中站立，朗声道：
“刘放仪说得不错。陛下迎战，也不一定就是坏事了。”
竟是青鸟蒋家的蒋叔衡！
十年前，万兽国风云变幻：太子侍读元镇“谋害“君王陆辉，败逃黑鱼国，同时从元镇的房中搜出大量和黑鱼国谢清泽通信文书。
而当时的首辅蒋叔衡，同时和元镇、陆辉、谢清泽交好。
蒋叔衡一夕之间，同时失去三位至交好友，所遭打击，让他连接数日夜不能寐，半月间白了头。
之后陆辉的亲子陆羽因为太子侍读擅用邪法咒术的流言，被囚驮龟神殿，蒋叔衡为保陆家，上下奔波，调兵遣将，耗尽心力，苍老大半。
就是从那时起，族语为“慧极天下”的青鸟蒋家蒋叔衡，行事作风变得保守起来。
人们也是从那时起，暗地嘲笑他中正迂腐、不知变通：
“青鸟家还敢自称一个‘慧’字呢？执掌大当家自己都把因循守旧刻骨子里了。”
现在蒋叔衡站了出来，人人都道蒋叔衡定然是出面反对陆羽迎战，谁知，蒋叔衡却道：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蒋叔衡抚了抚他的冉冉长须：
“当年先帝身死之因未明，这次，若和谢清泽直对，陛下问问清楚，也算解了您多年的心结。
神情竟有几分难得的慈和，以及释然。
……
……
……
第二日，四境八荒，所有的小国皆收到黑鱼国昭告天下书：
万兽国欺凌黑鱼国日久，黑鱼国诚心派遣王子谢知夏前往万兽国都城，却遭万兽国国君陆羽毒手。五王子肋骨尽断、五脏俱伤，其父谢清泽愤举义旗，攻占黑水河全域，以五万屯兵围河，驱逐万兽国兵士，此举合乎情理、望天下义士明辨云云……
黑鱼国举旗出兵。
三日后，陆羽这方亦大军集结，准备拔营前往黑水河。
出发前夜，陆羽按照祖例，前往驮龟神殿祭天跪祖。
照例，林容作为国师，亦该当随同前往，在一旁祝祷。
然而林容找了个借口，留在自己殿中。
之前，陆羽逃避前往驮龟神殿，这回换成林容。
外头锣鼓齐铭，蹄声震天，祭拜仪式从早到晚足足一日。
林容感到人在逃避时，会过得既煎熬又浑浑噩噩。
她分明好像挣扎了许久，可是睁眼向外一瞧：外头已经黄昏了。
崔喜躯退了众人，陪同林容一齐留在殿内。
和上次年福劝说陆羽一样，这次换成崔喜来试探劝说林容：
“陛下马上就要出发了，您真的不去送送？”
林容摇摇头。
崔喜便不再多言，她伴在林容身旁，坐了下来。
她知道到了这时辰，说什么都没用了。
崔喜倒放松了下来，开始说起八卦秘辛，她忽地一笑，低问林容：
“您猜，当时谢知夏对陛下说的话是什么？”
林容双肘竖在两耳旁，摇摇头。
崔喜：“小人听说，在场有个人，正好对着谢知夏的脸。他说，谢知夏当时凑到陛下耳边，瞧那口型，说的是：
“蝴蝶真美，您也瞧见过么？”
说到这里，崔喜将头上的红丝缎头绳绕在手指上把玩：
“这话究竟哪里冒犯了陛下呀？莫非陛下讨厌蝴蝶？”
之后，崔喜嘟囔的话，林容都听不见了。
林容一只手握住她肩膀上的衣襟，指节攥得发白：
林容脑海中无尽的疑问纷沓而至，乱哄哄地在她脑中炸炸地响着：
那日在东西街酒楼的屋顶，谢知夏扯松了她的衣襟，看到了她肩膀上的刺青蝴蝶。
不巧的是，后来她回到宫中，在囚巷，一场激烈的拥抱，陆羽也无意间看到这只刺青。
所以，谢知夏说的竟然是这句？
陛下竟是为了谢知夏这句话才出的手？
陆羽出手，是为了自己？
……
……
……
林容在心中喊道：
这不对。
这不真实。
这不是他。
印象中，陆羽从不曾为任何一人冲动发怒。
他被囚神殿时，濒临死地，仍波澜不惊。
他初到学谷，五百条的谷规律条，他背得滚瓜烂熟、信手拈来。
他两耳不闻窗外事，对窗外簇簇梨花目不斜视。
他的书房中所有羊毫笔按照高矮排列，所有杂物摆放，哪怕偏离一厘，他也心中不悦，亲自动手摆正。
一如他不允许偏离分毫的人生。
他是为了这句？
竟是为了这句？！
林容两边手肘覆住脑袋，她闭上眼。
便在这时，崔喜幽幽的声音钻入林容耳朵：
“其实，囚巷那夜……第二日大早，陛下就暗传我，去了书房暖阁。”
“我以为我在囚巷中贸然出手，扶您入殿，得罪了陛下。“
“前往书房的路上，我怕得发抖。”
“谁知到了书房，陛下吩咐我坐下。“
“他命年大人，端上来一大盘黄金。”
“‘这些，是对你忠心勇敢的奖赏。”
就在我以为陛下是要用黄金打发我出宫时，他忽然这样说：
‘你这次反应机警，处置妥当，做得极好。”
“我听到陛下这样说，心里又疑惑又害怕，总觉得他不是真心夸赞我，我正在想，他是否正话反说，陛下忽而推了身旁窗格，看向窗外，半晌，他转过脸来，语气诚挚道：
‘昨夜孤若冲动之下，做出难以挽回之事……’
陛下犹疑片刻，说：
“孤和她，将来反不能长久了。“
崔喜说完，不予置评，不再作声。
可是，她最后说的那个词，却如一个焦雷，将林容的心头炸出一片轰鸣：
长久？
他竟思虑过，和自己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