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爆发
到谢知夏走的这一日,皇城中所有人都知道了谢知夏此行目的:
激怒陛下,好让黑鱼国帝君谢清泽以此为借口,举旗发兵。
所有人都认为,谢知夏不会如愿:
毕竟陛下是那样一个冷静自持之人。
尽管如此,在为谢知夏举行的送别宴会上,人们仍旧绷紧了神经,注视着谢知夏的一举一动。
送别宴会和接风宴会一样,在兽嬉园举行。
而人们对谢知夏的态度却和上次大大不同。
接风宴时,席上宾客好歹保持着基本礼节,而这夜,当谢知夏入场,人们避之如蛇蝎:
某个宫人为谢知夏斟酒,衣袖不小心拂到谢知夏的脸上,那宫人浑身战斗,当即下跪,带着哭腔道:“小人不是故意的,没得伤了五王子的脸!”随后更是怕得当场嚎啕大哭,场面十分尴尬。
谢知夏孤零零立在兽嬉园中央,越发如一座瘟神……
偏章怀太后又在此时上前,殷勤为谢知夏赠上临别大礼:
“此去黑鱼国,途经凶险万分的迷雾冰原,五王子这样少的随从,哀家实不放心。“
“特派我万兽国一百三十精兵,夹道护送,直至五王子顺利归府!“
伴随着众人会意的微笑和热烈的掌声,章怀太后的“精心”安排,让谢知夏出城后对自己出手的计划彻底泡汤。
谢知夏:“多谢太后关照。”
绿色眼睛在累累翠果下,越发绿得阴森。
林容来得尚早,目睹这一切,她环视四周,见谢知夏一人迎着四面八方的鄙夷防备,颇为凄凉。
林容忽然有些明白,为何谢知夏对于进入议事厅堂堂正正议事,那般执念。
林容不由自主朝谢知夏的方向走去。
便在这时,她被人牵住衣角。
“嘘——别去。”
蒋仲身着青鸟蒋家的族服,随同他父亲一起来到兽嬉园。
进园的第一瞬便是寻找林容。
这段时间蒋仲一直不得机会和林容见面,此番在园中重会,蒋仲欣喜非常!
他看见林容朝谢知夏的方向抬步,面有怜悯,连忙提醒她:
“师父说过:你这般滥用共情,总有一天会遭受反噬的。”
见林容面上神情仍是不忍,蒋仲压低声音道:
“太后打定主意,要让那谢知夏自己受不了言语折辱,提前爆炸。你且别去搅扰太后的大计呢。”
林容这才看出章怀太后的安排:
疏离、冷落、防备、忌讳。
周遭宫人的种种安排,无一不在挑动谢知夏的神经。
而章怀太后也絮絮叨叨说着陈年琐事,一字一句,戳着谢知夏心肺:
“你爹爹当初在学谷时,就是胸有城府的。”
“想当年,每大考前,他一总气定神闲。”
“学修问他温书温得如何?”
“你爹爹总回:我从不温书。”
“还勾了那些不知轻重的学修弃考醉酒作乐。”
“最后张榜,你爹爹这个自称从不温书的,倒每每在头榜。”
“后来学修们才发现,你爹爹白日装着无所谓的样子,夜间却是挑灯夜读,直至三更。”
“那时,多少学修恨你爹爹恨得牙痒,说他虚伪做作,令人不齿呢。”
章怀太后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的,然而众人听到这番对谢清泽的描述,都不由皱起眉头,看向谢知夏的目光更增三分鄙夷。
蒋仲听得暗暗发笑,悄向林容道:
“太后也实在刻意了些。”
“其实她何须如此担心陛下。陛下这么多年都如此谨慎,哪是那么好激怒的?”
“今夜,即便谢知夏当场向陆真公主求娶,陛下恐怕都不会动一动眉毛呢。”
林容听得如此说,便不由自主朝陆羽的方向瞥去。
陆羽端然坐在镶金红木案几后,背后是一整墙的奇异翠果。
陆羽深绯红色族服如一团暗火,烘得他即便在暗夜中也颜色鲜明。
此刻,他长睫低垂,面色无波。若有人来行礼,陆羽礼貌回礼,确然如蒋仲所说:
彬彬有礼、谨肃有度。
在陆羽身上,看不到一丝一毫昨夜于囚巷中失态的影子。
林容又想起陆羽说的那句:“孤记得,你在学谷时,日日从一面菱花镜中窥觑孤的影子。”
陆羽拙于言辞,林容听来,只觉是他失去了仰慕者心有不甘。
如今再看陆羽这不动声色的样子,林容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从她第一眼看见星星,想要举手摘星辰的那一刻起,后来的十年,全都枉费,衬得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林容正是心头恍惚之际,忽然,又听得章怀太后耳边那对猫眼石耳坠铃铛作响:
“五王子来了咱们这里几日,还没听过戏吧?哀家园里一直养得乌金流域的歌女,可要为五王子临别一曲?”
众人听了她这句,各个露出意会的微笑。
往日,章怀太后最不喜便是看戏,她生性刚强,嫌话本子“婆婆妈妈,哭哭啼啼,痴男怨女,无病呻吟”,因此宫中莫说戏台,便是连唱曲之声也少有闻见。
可她眼下不但传戏班,还要传来自乌金流域的名伶?
众人那疑惑的目光便不由都向谢知夏翠绿的眸子上落去……
蒋仲捉着下巴道:“太后怕不是请了哪位金发碧眼的舞姬上场,借此暗讽谢知夏的舞姬母亲?
兽嬉园中花影一动,从累累翠果下渐出的,却是一个红发少女
这少女有一头惹眼的红色卷发,眼睛碧蓝。
她的裙服也十分奇异,下摆点缀流苏和珠宝,于脚踝处收紧。
这条碧银的丝缎裙上,还粘着无数贝母碎片。
少女走上前来,下身裙子便在月光下泛出一片粼粼波光,竟有如银色鱼尾!
林容看到这少女装束,心头已是一动:
果然,当那少女开口吟唱后,林容便从这婉转唱段中发现了熟悉的情节:
少女所唱故事,乃是水中一尾人鱼姬,因在一夜,浮出水面,仰头望月时,窥见岸边的人间世子,从此一眼万年。
这人鱼姬回到水中,念念不忘,最终不惜自断鱼尾,与家人作别,脱水而出,登岸寻求和世子接近的机会。
一日暴风雨后,世子的船被风浪打碎,人鱼姬从水中将世子救起,放于岸边,她躲在石头后暗暗察看。
恰逢邻国的公主到此,世子醒来,和公主相见,以为公主才是救命恩人。
这个错认,导致人鱼姬即使割舍一切,来到不属于她的世界,竭尽全力的融入,最后也没有得到世子哪怕一眼的垂青。
故事的结尾,人鱼姬郁郁离去。
林容听完这个故事:“……”
这不就是平行时空版的《海的女儿》?
《海的女儿》故事的凄婉哀艳,不管在哪个时空都能博得共鸣。
当那红发少女细腻婉转的唱腔袅袅结束,兽嬉园中众宾客一阵寂静,有的女宾客更是握着帕子偷偷拭泪。
众宾客都疑惑地看着章怀太后:
众人心道,她安排这唱段,目的无非是提前激怒谢知夏,让他自己先行爆炸。
可是,这唱段细腻动人,对谢知夏究竟有何激怒作用?
便见章怀太后举起葡萄美酒酒杯,就在薄唇边,轻轻一抿,道:
“此为乌金流域近来最流行的《人鱼姬》,五王子听了,可有感慨?”
谢知夏尚未答话,章怀太后又道:
“照哀家说,既身来下贱,便该安分。否则,即使拼尽一生气力,也到不了心之所往。”
“生为异类,就该当有自知之明,不然,就像这人鱼姬一般,灿烂开头,悲剧收场。五王子,你说是不是?”
章怀太后一顿,目光聚集在谢知夏绿宝石一般的眼睛上。
林容跟着一愣,随即,从章怀太后的话中,林容咂摸出那后劲无穷的刻薄来。
众宾客也都是一愣,虽然都知道章怀太后有意而为之,听在耳中,还是觉得满心不是滋味,
便连先前对谢知夏充满敌意的蒋仲也小声嘟囔:
“生为异类,也不是人鱼姬自己愿意的啊……”
而林容呆愣愣地望向一旁唱完曲目的红发少女:
那红发少女方才在舞台上如何闪亮耀眼、动人心魄。下了台后,却只得一句“身来下贱,便该安分“的不咸不淡的论断。
红发少女刚才一袭卷发有如红色绸缎,现下,她用手整理,那头发又多又乱,瞧来有几分狼狈。又有宫人上前,为少女发放赏银,那少女来不及挽发,便连忙鞠躬收下——
光华褪去,回归平庸琐碎。
林容看着这场景,眼眶一热。
许多年前,她刻意压制的回忆,汹涌而来,冲击着她。
她再次看了看陆羽,陆羽脸上仍旧毫无波澜——
是啊,高高在上、掌握全局的人,自是不会为这来自深水中的异类触动。
林容心里百感交集,无尽委屈,忽然,有了一股冲动:
“微臣有不同见解。”
众人朝着那声音的源头瞧去:
平时并不肯出风头的林国师,不知何时,站在谢知夏的身后。
她的身影娇小,谢知夏即使微佝偻着长背,斜斜站立,也将她挡了大半。
但她背脊挺得笔直,伫立在阴影中,无端让人觉得坚实安定:
"这人鱼姬的故事,并非灿烂开头,悲剧收场。”
章怀太后眯起眼睛:
“噢?林国师是觉得人鱼姬不得所求,郁郁离去,她爱慕的世子和公主成婚,幸福美满,这样的对照结局,仍旧不算凄惨?”
林容:“是否悲剧,自在人心。”
“心之所往,既到不了,还有别的去处。”
“人鱼姬只要自己不曾轻贱自己,就会发现,离了世子,外面分明天宽地阔。”
林容一顿:
“一时的悲剧罢了,并不是,一生的悲剧。”
章怀太后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然而,她嘴上仍旧道:
“林国师这番见解,怕是那些异类听了,又起贪心,以为自己又有机会兴风作浪。”
偏在此时,人群中一个长得五大三粗的男子越众而出,朗声道:
“我瞧这人鱼姬,分明是世面见少了!要是多多瞧上几个清俊男人,还会一棵树上吊死不成?哈哈哈!林国师,你说是不是?”
言辞粗鲁,令在场一众女宾皱眉。
有人认出这就是青鬣刘家刘放仪那个粗鲁不堪的丈夫屠有财。
众人便又望向刘放仪,眼中流露出同情。
刘放仪脸蛋一红,眼中露出不甘愤然之色,只是一闪,仍旧背手站立,斯文不语。
人群议论纷纷,七嘴八舌地发表对《人鱼姬》的见解。
谢知夏却是和章怀太后原本的预料相反——他并没有被激怒,反而一脸的疲惫。
谢知夏伸出手来抹了一把脸,良久,他说:
“小人累了,想去园中四下转转,醒醒酒气。”
说着掉头便走。随从要跟从,他摆手,示意下人不要跟随。
经过林容身边时,谢知夏望了林容一眼,恰逢林容抬头,与他即刻对视。
等谢知夏离开不久,林容也站起身来。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宴会中央。
他们两人去后不久,人群中,又有两个身影随之撤退。
……
……
……
林容见谢知夏钻入兽嬉园中一个假山石洞中,便左右看了一眼,见四下无人,也钻入假山石洞中。
她刚一进去,便感到她肩膀被牢牢握住了,耳边是谢知夏意味不明的声音:
“你改主意了?”
林容:“什么?”
谢知夏笑盈盈的声音里透着试探:“你不要星星了,觉得萤火虫也不错。”
林容:“你想多了。”
谢知夏:“哦。”
他握在林容肩膀上的手不由松了。
然而林容话音一转,忽然又道:“我们一起走吧?”
谢知夏一愣:“走去哪里?”
林容:“我不知道。”
谢知夏于是重新握住林容的肩膀:“你和他闹僵了?”
见林容迟迟不回答,谢知夏道:“即便你和他没有闹僵,他若不倾心于你,你留在这里,也毫无意义。”
一顿,谢知夏说:
“你和我一样,都是异类。”
两人忽有一种惺惺相惜的自怜:
方才听到的人鱼姬的故事,唱的分明是他们自己。
谢知夏:“一起走不错,其实我也不想完成爹爹交代的任务——断一条胳膊,那还是挺痛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眼里却有一种惘然。
谢知夏喃喃道:“林容,你说天大地大,可是有时候我觉得,我人生所有的向往,都困在了议事厅那个方寸大小的地方。”
良久,谢知夏:
“追逐星光太累,有萤火虫的光,也很好。”
林容从他的语气中,听到了和自己一般无二,追逐良久后无尽的妥协疲累。
疲累得甚至消除了不甘。
……
……
……
两人从假山洞中仍旧一前一后的出来。
无人知晓,这两人方才在山洞中作出了一个巨大的决定:
谢知夏允诺林容,停止激怒陆羽的计划。
他由章怀太后派出的护卫回到黑鱼国,借机携出母亲,再随护卫出黑鱼城,从此遁走。
而林容,也在不久后,辞去国师之职,从万兽国出,两人一同前往这片蛮荒大陆的更南之地:
鎏金海对岸。
这个决定似乎仓促做下,实则在林容的心里,已经思考了许久许久。
林容穿越前是孤儿,她一直渴望抓住一点羁绊。
然而每次结出的羁绊,又从她手中生生流走,化为泡影。
林容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可就在刚刚,那个《人鱼姬》的故事点醒了她:
如果发现此处不是彼岸,她为何不去别的地方寻找新的答案?
谢知夏心性轻浮随和,从山洞中出来,便开始计划去鎏金海的营生,他滔滔不绝道:
“咱们去鎏金海,可以做的生意多得去了!我听说,鎏金海对岸,那里万物天生天长,就连蜘蛛,都有足足一个海碗大小……”
便在这时,兽嬉园花影闪动,一个身着深绯红长衫之人走出,森严道:
“你要和他去哪?”
林容先头看见那深绯红衣衫时,心头一窒。随着那低沉声音一出,她的心头又一松:
这藏在花影后的人,并不是陆羽,而是陆真公主。
她亦是绯虎陆家的人,今日赴宴,她也穿着深绯红绣虎头的族服。
林容对谢知夏说:“你先去吧。”
谢知夏点点头,匆匆离去。
林容和陆真公主在花影从中对视。
陆真公主的五官和她的哥哥一般明艳,此刻,这明艳的颜色中,透着一丝困惑焦躁:
“你为何和这个人在一起?“
林容不回答。
陆真公主又问:“你要和他一起走?“
林容不确定公主站在这里多久,也不确定她是否听到自己和谢知夏在假山石洞中的对答,索性仍旧不回答。
陆真公主怔怔地望着她:“你怎么可以这样?“
林容:“我怎样?”
陆真公主一跺脚:“你怎么可以移情别恋?!”
林容:“咦,公主之前好像一直在警告微臣,让微臣不要接近陛下来着。”
林容一旦下定决心,那副惫懒无赖的样子又回来了。
于是陆真公主咬咬牙:“你,你不喜欢我哥哥了么?“
这次,林容终于正色回答:“这不是公主一直期盼的么?您如今如愿了。“
林容行礼离去,留下陆真公主站在原地,满脸的困惑无助。
陆真公主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让自己的内心在短短数月内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这个异乡女子移情别恋,还打算和旁的男子出走,此刻的她明明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可为何,她心中这样不安?
陆真公主站了一会儿,拔腿便走,她打算去向陆羽暗示一二——好歹也要让她的皇帝哥哥知情才是。说不定皇帝哥哥知道了,就有法子阻止这异乡女子离开。
陆真公主刚刚离开不久,从她身后,再转出一道高大身影。
这次这个身影仍旧身着绯红长衫。
林容独自一人穿过花丛。
她方才被人听了墙角,此刻,她却也隐隐听到有人在说话。
那个声音,她至死也不会忘记:
刘放仪轻柔道:“你在外人面前,还是少开口罢。有什么想说的,我来替你说。”
刘放仪身旁的男子粗声道:“哼!怎么,嫌我屠有财出身秃鹫屠家,你丢脸是不是?也不看看自己同样食腐出身,半斤八两!”
竟是刘放仪的那个粗汉丈夫屠有财。
看情形,这对夫妇,正在为刚才屠有财的一句粗鄙玩笑争执。
刘放仪道:“你在谁面前这般言语,我都不理。你为何要在章怀面前这般,平白叫她看我笑话?”
林容深知刘放仪对这个太后闺蜜向来隔阂。此番,果然又因丈夫在太后面前丢分之故,和丈夫吵了起来。
林容撇撇嘴,不欲多听,便悄悄抬步,准备走掉。
却在这时,那屠有财忽然道:
“我不这样说,怎引得大家的注意?“
说完,他又压低声音道:“你不觉得,如今兽嬉园底下的声音,也忒大了些么?“
屠有财这么一说,林容竖耳聆听,果然觉得这兽嬉园的潺潺流水声很响。
兽嬉园本就建在温泉之上,园中贯通水道,引得温泉流动,方才使得这北疆之地烘出一座南地植被的花园。
往日,那温泉静静流淌,若有水声,也十分轻柔。
这日,流水声却有些湍急,竟像地底凿通了渠道一般……
林容不由听下去,便听得那屠有财话锋一转:
“人人都道青鬣刘家刘大当家乐善好施、斯文有礼,是个不折不扣的礼仪人。可外人谁都不知,你私底下是个疯婆子。喂,疯婆子,你的复仇大计,差不多得了吧?这般劳师动众,我竟不知你为了什么。”
刘放仪:“为了什么?!小杰只是我一人的儿子,不是你屠家的种?!”
林容印象中,刘放仪从来不曾这样疾言厉色。
屠有财嘟囔道:“其实小杰分明是……”
刘放仪:“住口!我答允你继续开掘晶矿,你便也要答允我为小杰复仇。”
屠有财道:“罢了罢了,复仇便复仇,你只不要耽误咱们的发财大计便好。”
屠有财跟在刘放仪身后,骂骂咧咧远去。
林容怔在原地,回想方才两人的对话,丈二摸不着头脑。
兽嬉园地底水流声?小杰?复仇?晶矿?
林容猛然想起,那日,她附身在鬣狗身上,进入青鬣刘家那个巨大的秘密工坊时,确然看到过,成堆的动物尸骸后,是一座浩大的绽放异彩的晶石堆。旁边还有硕大木桶,桶中似有黑水汩汩流出……
有阴谋。
林容想:还是个不小的阴谋。
这一瞬,她又有了冲动,要去告诉陆羽,提醒他小心。
然后,便在这时,好似福至心灵般,林容眼前人影一晃:
另一丛灌木后,深绯红色衣衫的人影站了出来。
在刚刚大庭广众发表一番关于“天宽地阔“的宏论后,此刻就和陆羽面面相对。
林容发誓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尴尬过。
林容日常言语无忌,喜爱大言不惭,但其实是只纸老虎,一旦面对正主,她心里发虚,怂得不行,此刻只想遁走。
偏偏陆羽立在的方位,乃是宴会空地的入口旁。
林容只好干干笑说:
“他们方才好像在讨论阴谋,似要对陛下不利,陛下往后要多多防备才好。“
陆羽盯着她,盯得林容毛骨悚然,这时,方才回了四个字:
“与你何干。“
林容:“!!!”
林容从未见过陆羽这般开口说话,张了口,又闭上,又张开,终究又闭上。
谢知夏来时是夏日,走时入秋。
兽嬉园虽暖,风中已带一丝凉意。
清凉的微风从他们中间刮过。
夜凉如水,林容看着陆羽,千言万语,汇在她嘴边,只得一句:
“那么,陛下,”林容轻轻点头说:“再见。”
陆羽掉头就走,走了两步,他站住,回过头来:
“你曾保证过,会永远喜欢的。”
一场令所有人战战兢兢的宴会,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候。
章怀太后和陆羽、陆真公主、蒋叔衡等与谢知夏互赠表礼结束后,谢知夏便要即刻启程,在回去黑鱼国的马车上度过夜晚。
章怀太后提心吊胆了一整晚,现在可以平安无恙地送走谢知夏这尊瘟神,简直喜上眉梢!因此,她在那份护卫赠礼上,又另加了金银财帛。
章怀太后出身族语为“钱生钱利滚利”的紫鹿章家,眼下高兴,出手自是大方阔绰。
蒋叔衡让谢知夏带回黑鱼国千水府的,乃是一本《天道》。
蒋叔衡道:“你父亲清泽君对天地运行之道,颇多不屑,从前《天理轮回》一科便成绩不佳。特赠《天道》一本,还请你父亲往后多多悟道、爱惜生灵才是。”
这很符合蒋叔衡把“天公地道、理之自然”挂在嘴边的中正形象,谢知夏收下,神情不免有些复杂。
然后,就到了,陆羽和谢知夏互相赠礼辞别的时刻。
兽嬉园中,数百双眼睛,一眨不眨,盯在这两人身上。
虽然说,谢知夏终是要走了,但不到最后一刻,什么都说不准。
众人的目光只差没有粘在谢知夏的薄唇上,生怕他说出什么怪诞言语,就此激得陆羽发怒。
好在,两人的对谈很快就结束了。
他们两人面对面站着,像一对久违的同胞兄弟,平静又客气。
陆羽赠了谢知夏北疆的棉花种子,谢知夏行礼收下,然后谢知夏从袖中摸出一物来,交在陆羽手中:
是先前林容还给谢知夏的指环披风。
谢知夏放下指环披风后,说了一句话。
太史局的梁监正借助月光看清谢知夏口唇,向众人翻译唇语道:
“那厮在说:买卖未成,此事作罢,永久不提,只将指环披风留与林国师为念。”
然后,陆羽突然背向众人,向谢知夏说了一句。
谢知夏听后一愣,嘴角一勾,凑近陆羽,亦说了一句低语。
谢知夏的唇边是一抹恶作剧的微笑。
说完后,谢知夏朝众人挥手,半身向出口处侧过——
此时,他的姿态表明,他已确然放弃了激怒陆羽计划,意兴阑珊,不再恋战,预备离去。
可就在这时,众目睽睽之下,二十五年来都谨慎严肃的帝君陆羽,忽然伸出手来。
陆羽一拳,狠狠朝谢知夏胸口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