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囚巷
休沐结束了。
按理,林容白日就应该回宫,但她在崔喜的酒楼又消磨许久,到了晚上,才坐马车回宫。
林容的马车经过驿站,马车车帘晃动,缝隙中,只见谢知夏抱手站在驿站门口,懒散倚着木柱。
谢知夏目送她的马车离开,那只绿莹莹的眼睛汪着水汽。
行到宫中时,天黑了。
崔喜是和林容一起回宫的,她正要吩咐宫人将马车引上大路,林容却扬声叫了声:
“我先下车。”
崔喜:“?”
林容:“我想再散散步。”
崔喜:“早些回去吧。林国师,再舍不得,休沐也结束了啊。”
崔喜却不知道,林容撒谎了。
她是不舍休沐,但更多的,是心虚。
林容不知自己在心虚什么,然而,此时此刻,她实在无法,从陆羽那灯火通明的书房暖阁经过。
谢知夏的绿眼睛在她心头晃着。
林容觉得自己无法同时看向两个亮得光芒夺目之物。
于是,林容忽然想到,还有一个通道,可以绕过书房前院,潜入住地——
囚巷。
囚巷本是一条极窄的小巷子,它连着书房后院和副殿。前朝时,宫里用它囚禁秘犯。听说关过黑鱼国的女细作,让其在那囚巷中日夜舂米,囚巷极窄,窄到只容一人通过,女细作因此痛苦不堪。听崔喜说,此囚巷在副殿还是藏宝阁时,曾有宫人偷偷夜间于此赌钱私会。后来林容搬入副殿,囚巷便彻底无人前来。
林容来到囚巷的尽头:
她站在入口处,眼前是一条通向漆黑的逼仄窄道。
高耸的两道青砖石墙挨得太近,人在其间,甚而感觉危墙随时会坍,将人埋藏。
林容的鼻尖还嗅到前方空气中青苔潮湿发霉的气味。
林容自嘲地想:
大路不走,倒走这狗都不走的路。你这人,就是喜欢和自己过不去。
林容朝前走了两步。
忽然心情糟糕:
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腔期待憧憬会变成这个样子。
只是短短的黑暗中的几步,前半生的种种过往涌上她的心头。
她想到自己人生两世,第一世是孤儿,那时她无比渴盼一个羁绊。
这个羁绊,是亲人也好,是爱人也好,甚至是宠物也好,都强过孤零零一人。
穿越后,她以为她会结成羁绊,然后,自以为的羁绊,是镜中月、水中花。
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得到。
林容抬头再次望向星空。
这一次,她看星星的眼神,无比迷茫:
如果知道,星星永远又高又远,触碰不到,那么人类还有必要仰头看星么?
这般仰头看路,林容脚下冷不防一硌,被石子绊住,于是林容一脚将那石子踢走:
“去你的!”
她小声嘟囔:“我不稀罕。“
我也可以退而求其次。
星星触不到,那就借萤火虫的光,也是好的。
林容不由摸向腰间:
她腰上悬了一把赤金镶满珠宝的马笛。
这是昨日,她在说完那个故事后,谢知夏给她的。
谢知夏说:”既然你不肯收羚羊毛披风,那你就把这个收下吧。“
林容起初推说不要,谢知夏将它一把塞在林容手中:
“若我身死,他们必将我身上事物尽数剥去。”
“你替我拿着。我不希望我娘半生积蓄打造的爱物,流落旁人手中。”
林容只得收下,昨夜她心中总想着,要找个什么机会还给谢知夏才好。
可是此刻,她忽然觉得,也未必便要还。
那沉甸甸的黄金,握在手里,倒让人觉得心安。
便在这时,黑暗的尽头现出一道高大的朦胧身影:
“舍得回来了?”
低沉的声音划开浓郁的黑暗。
语气暗含责备,然而气息不够稳,泄露出说话之人内心紧张。
在这幽黑的囚巷,月光只泄露仅仅一束。
可仅仅这么一束,足已让人看清深藏在此之人。
林容脑海中嗡然一声:
她是猜谁都猜不到,一国之尊的君主,会藏在这个连下人都不肯踏足的废巷深处。
陆羽站直了,月光照亮着他薄背,那背直得如松树般绷得极紧。
他的话也微妙:
“舍得回来了?”这个问句,既不是寻常的“你回来了”,亦不是勃然大怒的“怎么才回?”
而是“舍得回来了。”
舍得回来了,听着竟有三分幽怨。
风黑月光,这条狭窄废巷骤然出现陆羽,已如降神!
何况他举止还异乎寻常的诡异!
林容四肢百骸都是麻的,连同嘴唇也感到一阵麻木,她足足缓了好几瞬,方才开得了口:
“微臣休沐已过,明日便上朝了。”
林容素日惫懒无状,若是往时,势必要说些“决计不迟到,请陛下放心”这样的俏皮话,现下京海过度,措辞一板一眼,便显出和陆羽的生分。
好像出门几日,已经和他不熟了一般……
陆羽本是双手抱胸,听了这句,长腿一迈,从阴影中而出:
“从哪回来的?”
他高大的身形投下的阴影将林容彻底罩住。
陆羽身后便是通往林容寝殿的角门,窄小角门顿时被他遮挡得严严实实。
林容将手背到身后,揪住衣襟,手心微汗:
“崔喜新开了酒楼,微臣这几日都宿在那里。”
回答得老老实实,一点花腔不敢开了。
陆羽眯起狭长的凤眼:“和谁一起?”
这个问题极其古怪。
并不像陆羽这等不询私事之人能问出来的问题。
何况按着常理,臣子休沐之时,即便天子贵胄,也无权过问。
不过,林容向来性子随和,万事无拘,陆羽这般威严逼问,她心里也不觉如何不妥,当即就要和盘托出。
就在这时,长长的废巷忽然卷过一阵柔和旖旎的夏风。
这夏风带着熟透的果子和青草香气,一如谢知夏身上的气味。
它拂到林容面上,那触感,就像谢知夏的唇清浅地印在她唇上。
林容没来由地便心虚了。
一心虚,她眼睛转了转,杏仁的大眼睛眼白一晃,满脸犹疑。
这幅“我做了坏事”的样子,尽数落在陆羽的长凤眼里。
陆羽当即逼近一步。
林容怕得一退,好巧不巧,她腰间那支金灿灿的镶满宝石的马笛便在月光下闪出宝光。
密密麻麻、红绿蓝紫的异色宝石如星光闪烁,刺得陆羽视线都凝住了。
南地舞马,因是有舞马,方才有马笛。
而这马笛赤金镶宝石,瞧来略微浮夸,也十分符合某个绿眼睛的妖冶之人风格。
陆羽上前,长臂一伸,捞起她腰间的马笛:
“哪来的?”
他几乎贴着她,将她围困在墙角。
林容后背坚硬砖石膈着她的背,退无可退,陆羽深绯红绣暗纹虎头的前襟就在她鼻尖。
她便下意识去陆羽的掌中夺那马笛,口中道:
“友人相赠。”
听到“赠”这个字,陆羽一怔,手指一松。
林容已将马笛拽回,她双臂回弹,便将马笛紧紧搂在怀中。
林容身子微向里蜷缩,脸侧对陆羽,视线垂地,甚至不看他的脸。
陆羽便感到心脏猛地一缩。
这几日潜藏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齐涌上来,脑中纷繁闪过些许片段:
年福上报说林国师和谢知夏一起前往无上秘境查案。
他那时心里便没来由的一跌。
后来在朝堂上,他温言留她,她回避跑掉。
直到昨夜,章怀太后又带蒋钰来他书房中“小坐”——
陆羽本不欲多多理会蒋钰。
章怀太后忽然提起前朝万有年间宰府和女相师佳偶天成的佳话。
他不由停了笔,紧接着,蒋钰说:“民女有一事相告。”
然后,窗外夏夜的蝉鸣鸟叫忽然变得遥远。
陆羽抬起头,看向蒋钰的脸,只觉蒋钰朱唇一张一合:
蒋钰在讲述,她经过东西街时,看见驿站旁边酒楼的屋顶上所见男女脖颈交缠,搂抱在一处的见闻。
“看那轮廓,倒有些像林国师和五王子。不过夜已深沉,民女看走眼也是有的。”
章怀太后当即展颜笑道:
“若能同时料理黑鱼国这个大麻烦,又能空出国师圣位,林容这南地女子也算为我万兽国立下汗马功劳。”
章怀太后侧头转向陆羽:
“皇儿可谓双喜临门了!“
陆羽身体本能般立起,他当即下炕起身,匆匆向太后和蒋钰扼首行礼,离开书房。
这一出来,天大地大,扑面而来的是化不开的浓黑。
陆羽脑海中只剩蒋钰方才所说的数个字:
男女脖颈交缠,搂抱一处。
林国师和五王子。
而陆羽整个人也只剩一个动作本能:
堵到人,问清楚。
陆羽知道这事不能正大光明垂问,便来到废巷尽头,藏于阴影中。
他本来打算听角门里动静,只待她回,就当即回书房暖阁,夜召国师问事。
谁知,林容也从这废巷回来了。
她看起来因为某些心虚的原因,不愿走正门。
而她整个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透着异样……
……
……
……
眼下,陆羽下意识伸手去触林容肩膀,想将她肩膀掰正。
陆羽只想让她像以前那样笑盈盈地对着自己,像看星辰一样望着自己。
可当他手指刚触上林容的肩膀,林容整个人便如为火舌舔舐,猛地一缩。
她终于转头看向他。
和七年前的情形截然不同——在学谷时,林容这双柔和眼睛里全部都是他。
现下,林容却双眉皱起,瞳孔微缩,眼神透着三分惊恐,三分防备,三分抵触。
那些曾经藏在她眼底的爱慕依赖,全部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