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秘境
可不可以带谢知夏前往无上秘境?
林容拿捏不准,于是写了一封白鸽信去宫中询问。
一开始,得到的回复是:“准。”
林容收到这封回信,将那个准字盯了许久。
即便她再下定决心往前走,看到这个云淡风轻的“准”字,仍然微微失落。
不久,林容又收到了另一封回信:
“务请林国师察明谢知夏此行真实目的。”
落款是紫鹿章家族徽印,鹿角狰狞:
兴许陆羽不便说明之意,或许会让旁人代劳。
他永远这般叫人摸不清心意。
林容把信团了烧毁。
林容望着燃烧的火苗,心道:
不用你吩咐,我自己也会去查明。
第二日,林容自行准备了干粮包袱,和谢知夏租了一辆马车,前往无上秘境。
为防行踪泄密,两人事前约定好,各自都不许带随从。
于是,当林容和谢知夏碰头时,谢知夏独自驾车而来。
林容被他招呼上车,只一进入马车中窄小的空间,林容便被谢知夏事无巨细的准备吓到了:
牛皮水袋足足三大只,其他一应伤药俱全。
甚至还堆了一个帐篷,和两条羚羊羊毛披肩。
“怕迷路,有备无患。”
当林容问谢知夏为何只到入口,他还要携带帐篷和保暖披肩时,谢知夏扬起马鞭,轻轻落在马屁股上,他这样回答。
谢知夏从昨日开始威胁林容成功后,心情就变得大好。
他那只绿意盈盈的眼睛越发闪着璀璨光芒。
这趟行程约莫两天两夜,沿途,谢知夏对任何景物都兴趣十足。
谢知夏和蒋仲的好奇又不同,他是如孩童般的天真兴奋。
第一天经过一片荒漠时,他指着荒漠,道:
“看!绿洲。”
林容从昏昏欲睡中好不容易撑起身子,向外望去:
那无垠黄沙中,确然有一片绿意。
林容不禁愕然:
此地原是沙土漫天,其上百里,荒无人烟,怎会无端出现一片绿地?
谢知夏嘴里衔着苜蓿草,漫不经心地嚼着:
“你们这里是有人种甘草么?”
甘草?
说到甘草,林容忽然想到一个庸糯为人瞧不起的人——王润生。
谢知夏:“父王说万兽国有识之士无数,他在学谷读书时就见识过了。甘草抓地力极强,少水可活,所得甘草片又可贩卖,种满三年后可活焦土,之后无论种何种绿植都可以。我原以为这法子只有乌金流域之人晓得,没曾想,这里也有人知晓。”
林容诧异:她脑海中实在无法将唯唯诺诺的王润生和有识之士联系在一起。
同时,林容小心打量一下谢知夏驾车的背影,对他略有改观:
他这人长手长脚,姿态懒散,笑容略带邪意,初见实像个纨绔。
可是,谢知夏的谈吐,又让人直觉,他似乎并不如表面那般一味玩闹、不谙世事。
就连他驾车的技艺,都如此纯熟——仿佛他不是养尊处优的王子,反是个走南闯北的浪人。
马车已近无上秘境的入口。
无上秘境是一片无垠高原,原上植被稀疏,而在高原之后,一座皑皑雪山伫立。
然而,马车还没来得及停下,两人便同时发现:入口处的侍卫们横七竖八都躺在地上。
林容:?!!
谢知夏纵下马车,立即上前查看:
“没气了……”
他脸上神情毫无异样,似乎对此早有预见。
林容见谢知夏这幅形容,心下立时戒备起来。
谢知夏对林容警觉姿态宛如不见,自顾自地回到马车上,他将马车驶入无上秘境。
林容大惊失色:
“你做什么?!无上秘境若无许可,不得轻易踩踏。”
谢知夏微微回头,他侧过的半脸,在黄昏的光照下,越发和陆羽相类:
“大好的机会,小王不会放过的。林国师若这么守规矩,就自己回去罢!”
他恢复嬉皮笑脸,念到国师二字,特意咬了重音,显出十足的戏谑。
林容气得发抖:这一段路程四野无人,若无马车食水,人无法步行脱困。
谢知夏是算准了她不能离了马车的!
林容心里镇定一下:
“你有没有想过,过后可以扣押折磨你!”
林容想,他是孤身前来的王子,没带兵士,唯带了三十个随从而已,若是扣押折磨他,他也毫无反抗之力。
哪知谢知夏一笑,这一笑未达眼底,三分轻蔑,三分凄凉:
“你们若当真扣押折磨小王,倒如了小王的意呢。”
马车越进入无上秘境腹地,人和马的反应就越明显。
莫说林容已经开始有些微喘不过气,便连那匹杂色马,也喘得比之前要急。
谢知夏对此好似也早有预计:
他从行囊中翻出一种红色的花朵,分与林容和马嚼服:
“此地地势过高,气息稀薄,这种红花服了可稍作缓解。”
林容看着那朵花,心情复杂:
这不就是藏红花么?……
谢知夏连这个都知道,也不知他是行走江湖多年有了经验,还是提前对无上秘境做足攻略。
林容气得偏头不理,谢知夏将花朵摩挲她唇边:
“吃吧,无上秘境中不要赌气。”
略带着哄意。
他粗粝的指尖轻轻擦过林容的皮肤,引得林容一颤。
林容只得张口衔了:不是怕缺氧,实是怕他再出什么越界举动。
便在这时,谢知夏停下马车,从前端爬到马车车厢中,悄声对林容说:
“快看!羚羊。”
两人透过车窗往外看去,一队羚羊正在前方吃草。
大的羚羊,还有小小羚羊围聚,看来悠闲自在。
血色的黄昏映在它们身上,神圣又静谧。
面对这样的景象,林容一个字都说不出,便把手握在马车窗格框上,微颤颤地望着。
而不知什么时候,谢知夏已经离她离得极近了。
黄昏、荒无人烟的高原,静谧的景象,一切都这么蛊惑。
谢知夏凑在她耳畔附近的声音更加蛊惑:
“想上前摸摸么?我在车里备了羚羊喜爱的吃食。”
林容摇了摇头:“不要打扰它们。”
一顿,斜眼白他一下:“它们若是以为人人都是好人,失了防备就不好了。毕竟人心险恶。”
谢知夏眯着眼端详她,失笑:
“向来女子都爱毛茸茸的柔软事物,你这般说,倒是新奇。”
羚羊群三三两两退走。
谢知夏开始就地搭建帐篷。
林容:……
谢知夏:“你就不想调查侍卫身死真相么?他们既杀了看守之人,定是要入秘境的。”
林容只好盘腿坐地,看着谢知夏兴致勃勃生火、烤肉、张罗。
无上秘境昼夜温差极大,白日的时候并不如何觉得,到了晚间,却是极寒。
虽然林容有了心理准备,穿了一件薄棉袄前来,仍是有些抵挡不住,喷嚏不断。
谢知夏便从马车中取下羚羊毛毯,搭在林容身上。
林容瞬间觉得寒意消散,不由抚摸了两把羚羊毛毯,只觉触手异常光润。
林容:“寻常羊毡又硬又薄,人们都不爱穿,嫌不够贵气保暖。然则披肩都能做成你这条这般,以后这地,也不会再有人肆意杀生取皮了。”
谢知夏没有接口。
夜间星星升起来。
两人坐在火堆旁,仰望星空。
谢知夏赞叹道:“你们北地,果然仰头看去漫天星星,每一颗都又大又亮,仿佛触手可及。”
林容听到谢知夏说到“每一颗又大又亮,仿佛触手可及”,心中一动。
一天前,她万万想不到,自己会来到无上秘境,和异国的王子坐在一处看星星。
在这寒冷时刻,燃烧的柴火旁,林容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也不知他此时在做什么呢?
书房暖阁的热炕定然烧得很足罢?他一向那么畏寒。
林容欣然一笑:“只是看起来触手可及罢了。”
谢知夏:“瞧来林国师也曾追星逐月,不得所求。”
林容:“也曾?”
谢知夏垂下头来:“星星再亮,在小王心中,都不及议事厅中照明的灯火明亮。”
林容:“你这么向往议事厅,不就是上朝么?“
她每□□会时痛苦早起,有几日恨不能当场撒谎请病假,林容实在无法理解谢知夏对“上朝”这桩事的向往。
谢知夏:“乌金流域的舞姬之子,在千水殿中,哪里有他的席位?”
林容摇头:“我不明白。”
谢知夏便缓缓道:“你以为舞马是小王自愿学的么?父王说,我既有异色眼瞳,长得俊俏,又有舞姬母亲,母亲懂马,便特特命母亲亲自教授我舞马之艺。每有乌金流域之人前来,父王派我上场,为宾客助兴。当宾客知晓我身份是王子后皆诧异不已,父王大乐:‘世间万物皆可娱人,只要有益于金银财帛,便是把我这个儿子送出做质,又有何妨?不必介怀。‘说完哈哈大笑,宾客赞叹,我在一旁,像个玩意儿。一个只能博人一笑的玩意儿。”
“然而,小王的哥哥们,均出身大族,各个在殿中担任要职。我们黑鱼国,最庞大的生意是黑鱼生意。哥哥们为这桩纵横南北的大生意,日日在议事厅高谈阔论、争执不休。我躲在殿门旁,艳羡不已。”
“后来,我忍不住向父王请求,也分我一桩正经生意好好打理。父王答应了,你猜父王命我做何?”
谢知夏绿宝石的眼睛中闪着嘲讽:
“他命我培育锦鲤。”
“锦鲤你可知?是一种不可食用的鲜艳鱼类。乌金流域之人趋之若鹜,喜以此物做饰。父王说:锦鲤颜色奇异,你亦如此。都是物中可用来娱人之物。你培育锦鲤,想是天意注定。”
林容默然:她听说过谢清泽此人,做王子时便轻浮无比。对世间万物取以调笑轻浮态度,极爱践踏生灵,并以此为乐。
但她没有想到,谢清泽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是如此。
又听得谢知夏道:“众人都道我这只绿眼睛美极,然而你可知,我有多恨我自己这只绿色眼睛……”
林容:“所以你这些在野地生存的本事,都是怎么来的?”
谢知夏:“我为了培育出臂膀大的锦鲤,这么些年走南闯北搜寻良种,泰半在路上奔波,自然练就这番本事。”
林容:忽然觉得,这世上谁都不容易啊。
便在这时,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尖利的叫声!
林容惊呼道:“是羚羊的声音!”
羚羊羊群并没走远,在不远处歇息。骤然发叫,听来惨厉无比。
其间还夹杂着小小羚羊的稚嫩叫声。
林容当即站起,便要冲过去看,谢知夏却捂住林容的嘴巴。
他的气息就凑在她耳边:
“不要过去,我们两个势单力薄,你去会丢命的。”
林容听到黑夜中传来的刀剑声,纷沓而至的脚步声,便知谢知夏没开玩笑。
很久,刀剑声终于消散。
谢知夏这才敢松开林容的嘴。
他的掌心薄薄一层汗,原来饶是他这样闯荡过的人物,也会有所忌惮害怕。
谢知夏重新点亮火折,领着林容前往查看。
林容只感到脚步虚浮,连站也有些站不稳,于是谢知夏将手悄悄托在她的肘下。
两人来到近前,将火折照亮那片原本的静谧之地:
黄昏时还在安宁吃草的羚羊倒在地上,满地的鲜血。
便连那些小小羚羊也惨遭毒手。
林容看到其中有几只大的羚羊,腹部微鼓,想来腹中还有胎儿。
林容回过头来,盯着谢知夏问:
“为何?”
谢知夏看着林容:
“羚羊初毛,在那层长毛底下,贴着皮肉。柔软无比,号称一两金,乃因在乌金流域,它一两抵一金。这样金贵的事物,长在手无寸铁的牲畜身上,你猜会如何?”
眼前的惨状已经说明了会发生何事。
林容直到这时,才忽然有一些明白,先帝陆辉特特派侍卫将无上秘境严加看管的苦心。
谢知夏:“看一眼便走罢。那些人定然是去拖车了,待会儿就会有人来将所有羚羊尸体拖走的。”
他好不容易将林容拖走了。
果然,两人刚熄灭火把,不远处便传来滚滚车轮声。
林容就着月光,发现那些人服饰全是短打,和此地大异,各个彪悍粗壮,神情冷漠。
他们将秘境羚羊尸体丢上马车时,仿佛它们只是普通的沙包。
回程的路上,星光依旧耀眼。
谢知夏举着马鞭,在半空犹豫一下,终没落下。
他任由马车在路上慢腾腾地走着。
走到半道,谢知夏回过身来:
“乌金流域对此地羚羊毛早已蠢蠢欲动。刚才那些恐怕是没有拿到通关文牒的野贩。不过可惜,他们即便拿到了羊毛,也没有咱们黑鱼国金线密织的手艺,是无法编织出指环披风的。
父王这次的意思,便是派我来问:
你们有羚羊,我们有手艺,何不一起做一桩大生意?”
第三日,万兽国朝会。
本是在休沐中的林国师,回到朝堂上。
林容将那日她在无上秘境所见所闻悉数说出。
她带回的这个惊天消息,直接将朝堂引沸!
关于是否和黑鱼国合作这桩生意,陆羽强势严明:
绝不考虑。
然而,万兽国中大族众多,众族虽知情势难抵,在巨大的诱惑前还是忍不住表达各自的态度:
蒋仲陆玉真这等年轻一辈的族中贵子皆不同意。青麝言家言无惧犹豫不决,太后询问为何犹豫,言无惧道手中现有一笔和乌金流域的熏香生意,若是直言,会否影响这笔生意?太后保证不会。言无惧便也道出不同意。
一向“慈悲心肠”的刘放仪却并发表高论道:
“这些羚羊天生天长,依靠无上秘境的灵气精华存活。若是死得其所,也算对无上秘境的报恩了。”
引得一批大族纷纷表示:羚羊死绝就死绝,和咱们有什么关系?甚至开始质疑陆辉所设保护珍稀兽律是否需要。
岂知蒋叔衡却是站出来旗帜鲜明地反对。
刘放仪于是斯斯文文地笑说:
“蒋首辅成日里说天道轮回,那么,弱小的灭绝,也是天道轮回的一环了。”
蒋叔衡却义正言辞道:“恃强凌弱不是天道,不敬天地生命更不是天道。”
一句话堵得刘放仪娇柔的面庞涨得通红。
这些人中,林容原以为,章怀太后定会应允。
即便不会应允,她也恐会犹豫。
毕竟,当年面对乱境,她毫不犹豫地选了大局,弃了陆羽。
如今面对黑鱼国的威逼利诱,她如何不会动摇?
岂知,章怀太后却异常坚定:
“先夫曾有嘱托:无上秘境和黑暗森林是我万兽国立身根本,无故不得肆意开源。”
刘放仪一怔,柔软道:
“章姐姐,如何如此迂?你们紫鹿章家累累金箔,不都是开源而来么?”
章怀太后唇边的纹路舒展开来,她向刘放仪温和道:
“放仪,咱们紫鹿章家的累累金箔,正是因着目光长远而来。”
章怀太后对刘放仪始终耐心,这话听来像是循循善诱,刘放仪目光中却闪过恨意!
最后殿上争执不下,只得按照站队列决出结果。
同意的站左首,不同意的站右首。
两排队列越排越长,最终,渐渐两队长度一致。
年福携着笔墨统了人数,发现两队人数一样,都是五百二十四。
正要重新议定,墙角中的王润生弓着腰上前,默不作声地站在了右首的队尾。
王润生平时老实巴交,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屁。
他这次站那右首队列,实在令人意外。
因他是决定性的一个,他一站到不同意队列,左首几个大族执掌便恶狠狠朝他道:
“喂,卖甘草的,你这时捣什么乱?快站过来,信不信老子把甘草嚼碎了全唾你脸上。”
王润生缩了脖子,脚下却一动不动……
……
……
……
这场朝会,从早晨一直持续到黄昏,足足争执了一天。
散会时,众人疲惫不堪,再无闲暇注意其他。
林容也疲累难耐,与众人行过礼后,缓缓退下。
身后却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
“林国师留步。”
林容回过身来,陆羽高坐汉白玉阶梯的至高处,血色的黄昏在他身上镀出一道金边。
曾经他也无数次地这般叫住她,都是命她留堂,去书房暖阁议事。
然而,这次陆羽说的却是:
“林卿何时回宫?”
陆羽的目光移到她的肩上,发现林容肩头并没有那日指环披肩。
他俊美的五官在夕阳中便比往日的凌厉添出几分柔和。
就连“何时回宫”四个字,也带了些许难以察觉的缱绻意味。
林容心头微微一动,她看向那坐得高高的,遥不可及的星辰。
感到有那么一刻,星辰好像俯就而下,难得低姿态地,向她伸出手来……
不过,下一刻,那颗星辰接下来的一句话,轻而易举就打破了她的幻觉:
陆羽见林容不答,咳嗽一声道:
“即便休沐,也该当守律,日日以白鸽信告知行程和下榻之处。”
林容听到“守律”二字,好不容易升起的一点回温瞬间被浇熄。
她行礼道:
“微臣谨记。微臣如今宿在崔管事的客栈中。”
陆羽听到林容所宿之地,是在崔喜经营之地,便道:
“甚好!”
又道:“有崔管事帮衬照顾,再好不过。那间客栈地处何处?”
林容:“就在东西街的街拐角,与城中客栈相邻。”
陆羽便一顿。半日,道:“黑鱼国五王子谢知夏所宿的客栈?”
林容点点头:“正是。”
林容:“若是无事,微臣便告退了。微臣定然谨记陛下嘱托,日日以白鸽信上报谢知夏行迹。”
这次不待陆羽反应,林容匆匆行礼,随人潮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