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秘境
林容从杂色马中退出元神。
当她回到自己躯体,站起来时,感到脑海一阵晕眩。
再低头时,发现自己原本藏青的衣襟湿了一块,用手一摸——竟是血渍。
想来是刚刚用灵力过猛,以致吐血了。
林容浑不在意,用手随意在前襟上擦了擦,便即往外走。
迎头赶上兴兴头头的谢知夏,他的手边牵着那匹杂色马。
“马赢啦!”
谢知夏笑得牙齿雪白:“赔率太大,小王赢翻全场,干脆就把这匹马买了。”
林容心中感到不妙:“这马多少钱?”
谢知夏挥挥手:“老板说,这马是卧龙凤雏,五十金,不算亏。”
林容:……
林容听到卧龙凤雏四个字,额头直跳。
想到五十金,忍不住就想说点什么。
然而,林容扭头看到谢知夏一张俊俏的脸布满喜气洋洋,几乎可说是眉开眼笑。
林容忽然觉得:这五十金也算花得值。
便在这时,谢知夏十分敏锐地发现林容的前襟似有濡湿。
他皱了皱眉:“你流血了?”
林容不知他是如何从深色衣衫上看出血迹的,一瞬有些心慌。连忙反驳:“哪有?“又上前去抚摸杂色马:“这马不知买了回去可以做甚。“试图转移话题。
谢知夏疑惑的目光便钉在林容身上。
不过,只一会儿,谢知夏就移开目光。
一个异国的国师,他似也无意深究。
林容心中舒一大口气:寻常人是寻不到“万兽有灵“这等关窍上的。
这世上唯有她师父——元镇一人,可以一眼瞧出她的不对劲。
两人在赛马场上的山坡上漫步。
马赢了,谢知夏情绪极好,本来并不熟稔的两个人便生出一点亲近来。
“林国师,”谢知夏爱怜地在马儿头上轻轻抚摸一把:“你可知道,我母亲虽是舞姬,却极懂相马。”
连带着谢知夏的话也多了起来。·
林容点点头,老实道:“我信。”
谢知夏:“刚刚看了很多匹良马,小王不是不知道选哪几匹马立即就能赢,但我还是想选这匹杂色马。”
林容“嗯”了一声。
谢知夏笑眯眯道:“你知不知道,当旁人跟你说话你只是点头摇头,旁人便会想说更多?”
林容听出谢知夏口吻中戏谑意味,当即便要反驳:哪敢和你说太多?
岂知谢知夏又立刻道:“也罢,小王在家乡,可从来无人肯好好听小王说话。”
林容便重新闭上嘴。
她和谢知夏的身份天差地远,可莫名的,却和他彼此有一丝惺惺相惜之感。
谢知夏又从腰间解了一支金灿灿的笛子出来,横在嘴侧,吹奏起来。
曲声欢快,欢快得有些诡异。
林容听出来,这是接风之夜,所有舞马同时舞动时乐人奏响的曲子。
谢知夏身旁的杂色马驳杂不纯,却并不以娱宾之用,听了舞曲,分文不动。
谢知夏吹奏完毕,手在马儿鬓上轻轻抚摸:
“好马儿。”
他由衷赞叹。
林容微仰着头,瞅着谢知夏,像在看热闹,也像在辨别一个同类。
由山坡往下,目之所急,是一大片绿绿草原,栽种的是千里苜蓿草。
谢知夏席地而坐,折了一根长长的苜蓿草衔在嘴里,漫不经心地嚼着:
“父王命人将国中所有战马都训练成舞马。
黑鱼国地小马少,马儿本就不多,全数调集起来,也不过区区三千。
父王这样干,无非是为了乌金流域贵客在宴会上看到千马同时舞动时,可以多饮一杯酒罢了。
林国师,咱们那里,没有一匹战马,全都用来娱人的舞马。”
谢知夏一只绿莹莹的眼睛在林容视线这一侧,林容便不由坐下,仍旧仰脸侧望着他。
她不是为了看谢知夏眼睛中的绿意,她是为了看谢知夏眼中那深不可测的复杂。
曾经在学谷的潺潺流水旁,她也是这般侧仰着脸,看向另一个人脸上深深的孤寂。
谢知夏又道:
“我从小因是浣马女舞姬之子,在众王子中从不得宠。”
“黑鱼国的千水殿,有个议事厅,厅中全用洁白地砖铺就,厅中数百翠玉水盆中种满洁白睡莲和水仙。”
“每日父王会在那里和所有重臣以及哥哥们议事。”
“而小王我没有一次进过那议事厅。“
“一直在旁,不得上场,”
“个中滋味,小王从小就懂了。“
谢知夏语气很淡,淡到令人心头微悸:
“这次得以来到万兽国出访,是小王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
“我娘欣喜万分,将这只马笛在临行前命我带上,”
他将手中马笛扬起:
“如何,看起来很俗气吧?却是我娘动了毕生积蓄打造的。
林容这次再看那马笛,才发现那马笛不仅通体黄金,还镶嵌了许多宝石。
瞧来确然俗不可耐,但细看也知其价格不菲。
林容听到谢知夏这么说,忽然心头一动。
心中一个十分隐秘之处,骤然酸痛起来,林容偏过头去。
谢知夏继续道:
“父亲重视乌金流域的生意,”
“这次听闻万兽国的无上秘境有乌金流域人喜爱的羚羊羊毛,便赶着命小王来了。”
“小王只是想去无上秘境稍稍看看,你能带我去吗,林国师?”
林容惊愕地转回去:
谢知夏的表情像一只狗狗一样充满了天真,令人爱怜。
他盯着林容的眼睛,在尽量地专注。
林容忽然意识到,刚刚那一瞬,她不小心掉入了他的陷阱:
谢知夏极力勾起她的同情,所图无非是让林容带他去无上秘境。
林容摇摇头,正打算说什么,谢知夏扬扬手: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无上秘境是你们先帝划定的秘地,可小王我只是去入口处瞧瞧。”
谢知夏语气里透着一股懒洋洋的味道:
“再说了,取一点羚羊毛而已,对秘境羚羊不伤皮肉,就不知道你们犟什么。”
林容仍是摇头。
谢知夏便在这时灿然一笑:
“林国师,你们定然在小王背后纷纷议论,为何这次父王要派遣小王出访。不妨实话告诉你们:父王已派五万大军,前往黑水河的上游源头。若你们肯好好合作,父王便只在水源附近种种花草。若你们不肯合作,父王只好在那里修筑河堤了。届时黑水河改道,莫说无上秘境,就是你们万兽国亦将寸草不生呢。”
林容此时已然在心中策划写信回宫。
却是这时,谢知夏捞起林容一缕秀发,卷在手中,语气亲昵道:
“再者,林国师不怕自己的秘密暴露么?”
“方才杂色马如何赢的,当真是奇迹?小王瞧着,却似是林国师帮忙呢。”
“林国师可知道,当年你们万兽国名动天下的太子侍读元镇,和父王是学谷时的结拜兄弟。《万兽有灵秘法录》林国师可曾读过?小王不才,这书,小王可是从小通读。”
《万兽有灵秘法录》,记载她穿越而来时意外获得的灵力的古籍,曾经被元镇在书洞中意外发现,后来为人窃取。
而谢知夏说,这本书,他从小通读。
这夜,章怀太后携了蒋钰前往陆羽的书房暖阁,为陆羽送宵夜。
章怀太后觉得蒋钰近日很奇怪。
这个安安静静的孩子,白日里总是不在宫中。
一问,没人说得清她去了哪里。
按理,如果她是在宫中游逛,总该有人看见的时候,却有宫人报说,蒋姑娘出宫去了。
章怀太后寻思蒋钰是想家了,偷偷回了蒋府。
然而,蒋钰每回重现宫中,身上总是带着一股独属于乌金流域的异域香气……
一切都透着诡异。
而蒋钰在面对陆羽时的心不在焉,亦让章怀太后心里不安。
章怀太后最喜掌控一切。
掌控了大半辈子,谁知,现在莫说连儿子的婚事,便连一个小小的丫头片子,她也掌控不了。
章怀太后再按捺不住,夜间坚持要携着蒋钰来给陆羽送宵夜。
虽然,她知道,送给陆羽的宵夜,他定不会碰。
蒋钰对于和章怀太后同往书房暖阁一事,面上没有不悦。
但她懒懒的步伐和无可无不可的淡然神情,还是出卖她的不乐意。
章怀太后有时候感到,自己再也弄不懂年轻人了。
在她年轻的时候,曾有一段刻骨铭心、烂漫轻快的学谷恋情。
然而出谷结业,她自发遵从族中安排,和金虎陆家的执掌首子陆辉联姻。
心里顺理成章得,一丝春光逝去的惆怅也无。
在此之前,她是连陆辉的样子都没见过。
想象一下,若她那时知道,自己是和儿子陆羽这般人品相貌的青年才俊结识联姻,再是惯见世面,她还是会心喜的。
而蒋钰的不感兴趣的冷淡,和儿子如出一辙,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到了书房暖阁,章怀太后瞥向窗边的陆羽:
只一眼,她就发现陆羽几分焦躁。
比往日的冷淡,还要糟糕……
“母后前来,可有要事?“
他在章怀太后未开口时,薄唇开启,略带薄责道:
“孤在看折,事忙。“
他狭长的眼睛在蒋钰身上掠过,并无停留,出口就是赶人。
而蒋钰,也微不可察地回了他一个白眼。
章怀太后不慌不忙道:
“看你辛劳,蒋姑娘为你送一份清粥小菜过来。“
又道:
“蒋姑娘听闻你这几日夜间睡得不好,特特为你带来安神香囊。”
蒋钰听到“安神香囊”四个字,猫眼睛中才有了一点光亮。
她从袖中摸了香囊出来,呈上。
蒋钰道:“这只香囊,是民女在流言之乱那段时日,心忧父亲昼夜颠倒、不曾合眼,便翻阅古籍香典,精心研制的安神抚灵香方。陛下可贮藏于卧房高处,看看夜中会否起效。”
说着,猫眼睛中闪过兴奋的光芒。
那兴奋不像是爱慕,倒像是找到一个新的活验品的欣喜!
陆羽虽然不喜蒋钰,却也不是无礼之人。便接了过来,淡淡地道:“多谢。”
接过后,陆羽微一沉吟:
“蒋姑娘近日可有回蒋府?舍弟在府中还好么?”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蒋钰福至心灵:
她忽然从陆羽这有些遮掩躲避的神色中,感受到,他一点也不关心自己,亦不关心蒋仲。
他是想打听其他人的动向。
陆羽长长的鸦青的睫毛遮住了他半边眼睛,眸光闪动。
好像极想听到答案,又像有些害怕听到答案。
蒋钰不明所以:
“民女弟弟近日流连东西街一家书肆,早出晚归,民女又宿在宫中,对弟弟行踪倒不甚清楚。陛下若想知道,民女写信回府,问明弟弟再回禀陛下。”
陆羽:“不必。”
片刻后,陆羽似不经意道:
“林国师这几日休沐,可也有拜访蒋府?“
蒋钰听闻此句,啼笑皆非。
原来是要问她。
蒋钰早听闻林容和自己弟弟常年结伴出街,互为玩伴。
林容固然来自乡野、惫懒贪玩,蒋钰却也深知,自己弟弟不是省油之灯。
一时怪责不清,究竟是谁带”野”谁。
眼下,听陆羽这话中之意,是有意管束国师休沐,深怕自己弟弟这几日带得林国师四处游逛,玩到心野。
蒋钰向来护着弟弟,当即道:
“民女听闻,林国师近日并不曾和弟弟一处。“
这时,蒋钰想起那日在驿站附近,看到的那一对年轻男女的背影。
蒋钰心中踌躇,不知该不该说。
她曾经冤枉过林容偷窃香囊。
事后,蒋钰为此感愧。夜中有时想到那日林容缩手缩脚的可怜样子,蒋钰不由几分懊恼难过。
只是蒋钰此人生性高傲,不肯表露情绪。
这次,她只是看到背影而已,没有实据,更发不愿乱说牵拖。
然而,蒋钰有心遮掩带过,林容自己却好似没这个意思。
年内侍是带着加急的白鸽信赶入书房暖阁的。
年内侍满脸一言难尽:
“陛下,林国师请旨,去到无上秘境入口处察考。”
蒋钰便亲眼看见,陆羽笔挺的背脊动了动。
听到林国师休沐期间的讯息,陆羽那瘦削挺直背脊紧绷许久,终于得了一丝松懈。
陆羽绯红色前襟略微起伏,好像长舒一口气……
“准。”
陆羽说出这个字,尾音都在上扬。
“可是,和林国师同行之人,”
年内侍却是一顿,语气为难古怪:
“是谢知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