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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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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羽感到自己胸腔处一空。

    又感到一颗心直直坠下去。

    紧接着,他听到自己从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嗓音:

    “可是那日——“

    她变得和学谷时好不一样。

    猝不及防的陆羽像不甘心的人,还想继续抓住一丝希望。

    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的声音试图提醒她他在她床榻下发现的秘密。

    这秘密,他亲眼所见,她抵赖不得的。

    谁知林容笑了一下,也压低声音道:

    “微臣心有顽疾:一桩事总要留个念想,方算结束。”

    “所以微臣存一件念想,若有冒犯,还请陛下见谅。”

    是心里没有任何芥蒂后的落落大方。

    林容将手从陆羽手中拿出来,展开一个礼貌微笑,用温度正好的声音道:

    “微臣祈福完毕,陛下福泽深厚,定百年无虞、万寿无疆。”

    陆羽的手便这么晾在半空中。

    他的目光被软帘遮住了。

    可即便遮住,从他许久未动的身形也可看出:

    陆羽难以置信,曾经目光像蛛丝一样笼罩在他身上的人,此刻已经毫无所谓,心无挂念了。

    ……

    ……

    ……

    折腾了一天,黄昏的时候,人群才渐渐散去。

    蒋仲送蒋钰回殿了,林容独一人撑在殿中,送走了最后一名宾客,这才从软帘后走出。

    林容看着黄昏下的驮龟神殿:空无一人,这样寂寥。

    血色的残阳洒在琉璃色的驮龟背上,镀着一层金边。

    月亮已经升起半边,漫天的星星显出轮廓。

    经了这样一日热闹,它又要回归空无一人的寂寥。

    林容呼出一口气:

    陆羽已经走了。

    可林容此刻,并不是如释重负的感觉……

    就在这时,林容感到身后有气息。

    她回过头,便见墙角里,一个人影蹲在那里,抱着膝盖。

    林容走过去:

    陆真公主身在鹅黄的软衫里,缩成一团,显得那般娇小可怜,

    她此刻再没有公主的张扬跋扈。

    她听见林容走到她身边,便抬起脸来,眼中既困惑,又略带恨意,眼尾涨得通红:

    “皇帝哥哥为了你,真的重踏神殿。”

    “你这下得意了。”

    林容蹲下去,和公主平视。

    “是得意。”

    “可是,为了追求一颗星星,丢掉了最珍贵的东西,那颗星星忽然回头了,得意又如何呢?”

    林容的声音至始至终很平静。

    陆真公主小脸透着困惑:

    “你不要和本公主饶舌。我不会放过你的。”

    陆真公主一咬牙,脸蛋涨得通红:

    “大年之夜的事,我都看到了。”

    林容脸上神情没有分毫变化,片刻,她笑了:

    “公主,你是故意这样的吧。”

    “什么?”

    “故意刁钻任性、蛮不讲理。”

    陆真公主一双和陆羽轮廓差不多的凤眼瞬间瞪大:

    “你在说什么,本公主不懂。”

    林容:“你心里对你哥有极大的愧疚。”

    “你总在想,如果那年流言之乱时,你不存在,你哥哥就是太后的唯一希望,太后无人承继王座,定然力保你皇帝哥哥,于是,你皇帝哥哥的那番钻心之痛,便不会发生。于是,后来,你就性情大变,变得刁蛮无理,这样,就无人去指责你哥哥的不妥,倒把所有埋怨的目光集中到你身上。”

    林容看着陆真说:

    “你真是个好妹妹。他们都说你不懂事,却不知道看起来不懂事的实则最懂事。”

    陆真公主的眼皮便骤然抖了起来。

    半晌,她把泪珠成功憋了回去。

    她缩了缩鼻子:

    “你不要以为你说了这番话,本公主就会同意你和皇帝哥哥在一起。”

    林容又笑了。

    这次,她的笑透着几分释然:

    “公主,放心吧。你担心的事,永远不会发生。”

    陆真公主看见眼前这个人:

    曾经略有瑟缩之态的她,如今已变得落落大方,坦然自如。

    林容的一双杏仁眼睛,有如点了秋水,盈盈泛波,里头清澈见底,不见一丝软弱旖旎。

    陆真公主喉头一滞,她发现自己得到这个答案,并不如她想象的那般痛快。

    陆真公主嘴唇翕动,还想说些什么,林容却站起身来,行礼告辞。

    陆真公主便继续缩在墙角。

    她担心的事,不就是皇帝哥哥和这个外乡女子在一起的事么?

    为何她如此介意?

    陆真公主忽然想起曾经同样一个习习晚风的黄昏。

    那时,陆羽刚刚从驮龟神殿中放了出来。

    他们一家人围炉夜宴。

    他一如既往的沉默。

    她知道他满身的伤痕,即使外表看不出。

    但只要能维持表面的平和,她和太后就不会去挑破它。

    陆真埋头吃饭,隔着层层的烟雾,她觉得自己既卑劣又可憎:

    在这一刻,她心头所想竟是:

    只要维持表面圆满,一切最好永远不要变。

    然后,在他二十二岁的那年,一个外乡的女子出现了……

    然后,刚刚这个外乡女子告诉她:

    她并不卑劣可憎。

    那个在暗处一心一意从地上捡起碎片试图粘补起来的努力的孩子,被这个外乡女子看见了。

    陆真公主看向驮龟神殿上空已经浸染开来的夜色:

    林容说不用担心。

    可为何这外乡女子如此说后,她更担心了呢?……

    驮龟神殿祈福盛典之后,万兽国进入夏天。

    空气中开始带着微微的潮气,既柔又酥的夏风涌入城中,鼓胀着万兽国人的宽袖。

    祈福盛典后,皇城发生了一些变化:

    流通市面的珍稀皮子,忽然之间,变得无人问津。

    自从林容在驮龟神殿祈福时发生“龟神显灵”之事后,城中人们的敬畏之心大增。

    看到那幅描画动物痛苦挣扎的长卷后,人们内心深处基础的良知被唤醒。

    一时间,穿着珍稀皮草,非但不能炫耀,反成了羞耻之事。

    即便没有将青鬣刘家抓捕归案、绳之于法,林容的目的也已达成:

    莫说那些紫貂裘皮,便连青鬣刘家旗下的皮坊铺子,也生意萧条。

    没有需求,就没有买客。

    没有买客,便无人生产。

    林容有时偷偷附身鬣狗,仍旧潜入刘家偷看,便见那后院中硕大的黑作坊已近停工。

    只是,那黑作坊中五颜六色的异彩矿石和黑水仍然轰隆隆不断在运转制造。

    林容不解其理,但到底曲折委婉地完成了一桩“惩治”。

    她心中将陆羽交代她的先帝遗信任务的第一条划掉。

    只是,林容和陆羽后续并未谈论此事。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尴尬……

    随着夏日的来临,三年一度的黑鱼国来使即将进入皇城。

    然而此次黑鱼国派来的来使,竟然是皇帝谢清泽最小的儿子——五王子谢知夏。

    众人不明缘由,直觉黑鱼国不怀好意。

    而前方哨探发来白鸽传信,言明在黑鱼国和万兽国共享的黑水河域上游,如今渐渐出现兵士。

    又传闻黑鱼国有意截留黑水河上游改道,并屯兵十万,意图进犯。

    对此,让不让五王子谢知夏进入万兽国,成了朝中争论的焦点……

    这日朝会,众朝臣又就这个问题激烈的争论起来。

    “万兽国虽然地偏又小,威不可堕。臣主张开门迎接来使。”

    “不可,黑鱼国狼子野心,大开城门,岂不是引狼入室?”

    林容因是在祈福盛会上”通灵”而再次声望大增,于是两边朝臣都频频看向她,期待她说出见解。

    可此刻,林国师眼神呆滞,似在出神……

    而往日,若林国师这般形容,定会被陛下提问,以此“敲打”。

    偏陛下也装没看见似的,直直望着前方。

    两人的目光没有丝毫交集。

    蒋首辅蒋叔衡却是忍不住了。

    这段时日,他发现陛下和林国师情形不对:

    两人这般互相避让视线,已有多日。

    年轻的君王臣子,日日朝夕相对,就是容易发生摩擦。

    极力主张君臣守界的蒋叔衡有意居中调和,便朝林容那张镶金的国师交椅方向浅浅一鞠,捻须开口道:

    “微臣力主此次开门迎纳五王子谢知夏,是为知己知彼也。林国师来自南地无忧乡,此地夹于万兽国和黑鱼国腹地,离黑鱼国亦不过百里之遥,不知林国师有何高见?”

    林容:“……”

    林容:“什么?”

    当即站起,走神被抓,神态略有慌张。

    可是,这次,陆羽十分反常地,保持沉默,没有斥责她。

    林容肃容道:“小人以为,先帝身死真相未明,曾有传闻称,黑鱼国国王谢清泽浑水摸鱼、暗伏阴谋,此次他派王子前来,咱们正好瓮中捉鳖,探探虚实也好。”

    蒋叔衡听到林容提起先帝之事,瞥了陆羽一眼。

    陆羽还是没有反应。

    蒋叔衡便转向陆羽道:“陛下,林国师此言甚有道理。”

    陆羽“嗯”了一声,面无表情。

    林容忽然又道:“陛下,这次若举办为五王子的接风宴会,微臣想在宴会后申请休沐半月,请陛下允准。”

    众人心中纷纷想:

    “林国师连日忙碌祈福盛典之事,又莫名通灵龟神,立了大功,是得好好休息。只不知为何要朝会中提出?他们君臣二人私下在书房说不就好了么?”

    却不知林容已经推脱了数次去书房暖阁誊抄奏折,避免和陆羽单独相处。

    陆羽仍旧面无表情。

    他沉默了数瞬:

    “准了。”

    最终,他说。

    立夏过后五日,万兽国为这年黑鱼国来使入城举办了盛大的接风宴会。

    万兽国这个北疆小国的天气实在变幻莫测,立夏时还闷热非常,接风宴会这日却莫名倒寒变冷。

    于是,这次接风宴会改在皇宫中最温暖的兽嬉园举行。

    众宾客便仍旧有穿着轻薄皮裘入场之人。

    林容入场的时候,身上披的是一件薄薄的灰色布袄。

    场中各大族高门女眷纷纷侧目。

    然而进入场中之后,兽嬉园引流温泉水,温度颇高,众宾客需得脱卸外衣。

    林容脱掉了那件灰色布袄,露出里面的裙衫来。

    她这一脱掉外套,兽嬉园一众宾客,眼睛直了——

    那些在场男宾,眼睛不但直了,更是骤然亮了起来!

    原来林容潜入青鬣刘家查案打扮成丫鬟那几日,崔喜便暗中记下了林容适合鹅黄色这桩事。

    此次盛宴,崔喜用一双巧手为林容制了一条软裙,强逼林容穿上。

    平日,林容穿得实在过于刺目,因此这日她一旦穿上些许正常素淡些的衣衫,那种巨大的反差感便晃到人们的眼睛!

    只见崔喜为林容制成的鹅黄轻衫,妥帖地贴着她的曲线款款垂下。

    那柔软匀净的鹅黄颜色,衬得林容南地人柔和润泽的小脸越发绽出一股莹白如玉的光泽来。

    兽嬉园的接风宴会乃是四面敞风的开放饮宴,张灯结彩、流觞曲水,人们端着葡萄美酒,四处走动。

    昏黄夜色中,便有一些男子心头意动。

    此前从来不敢在白日正眼看一眼林容的,此刻也端了酒杯到林容身前腼腆地举杯敬贺。

    而陆羽坐于兽嬉园中的席上,一眼便见到林容从兽嬉园入口款款而入。

    他的视线瞬间凝聚在林容身上。

    然而,很快地,他便发现,场中数个男子的目光也凝在了她的身上。

    陆羽还没来得及感受到不爽,便听得身后的宾客悄声议论:

    “这是林国师?”

    “怎么觉得林国师还挺美的……”

    “说起来,林国师也二十有五了。”

    \"是啊,却不知陛下是否有意为林国师指一门亲事呢。”

    “虽说国师是圣洁职席,可是此时看来,林国师也分明是个年轻女子啊。陛下指亲也是该的。”

    陆羽听到“亲事”二字,脸沉了下来。

    林容前来王座前行礼了。

    她好似不惯穿着那件可以吸引众人目光的鹅黄软裙,姿态略显瑟缩。

    陆羽便照例道:

    “林卿穿着如此单薄,或恐受寒,年内侍,将孤的披风为林卿披上。”

    林容后退一步,笑着道:

    “谢陛下厚爱,微臣不冷。”

    陆羽的脸隐在兽嬉园郁郁葱葱的花影下,便越发看不清表情。

    便在这时,兽嬉园入口处,有宫人唱报,五王子谢知夏率队而入。

    众人让开一条道。

    一个高大矫健的身影从人潮中慢慢显出轮廓。

    陆羽迎着那道身影,站起身来肃立。

    待那五王子谢知夏到了人群中心的近处,众人不由面面相觑,看看谢知夏,再看看陆羽,又看看谢知夏。

    他们二人对面而立。

    谢知夏虽然五官轮廓和陆羽略有不同,站在阴影里,却无端让人觉得和陆羽相类。

    众人看向谢知夏,陆羽却看向林容。

    果然,他发现,林容也正怔怔地望着谢知夏。

    她那双平静许久的眼眸,骤然绽出学谷期间她在咸水亭宿舍临窗时忽然抬头捕捉到自己进来时的欣喜光芒。

    陆羽感到心脏被一只手不轻不重的一捏——

    他胸腔处猛地缩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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