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神殿
祈愿如火如荼进行中。
林容温柔地握住一个又一个前来祈愿的城民的手,念着祝祷词。
这些北疆小国,皇城城民质朴单纯,所求心愿,无非皆是家庭和睦、家人康健一类。
而大多城民家中操持与兽业相关,有的祈愿听来特别别扭,譬如:
“求保佑我家母猪可以连生十二个崽子。”
“我鎏蛇家可培育出龙么?”
“这批所饲珍珠鸡肉质若是肉质更鲜嫩些,我就能发财了!”
……
……
……
林容一一应对,无论来人所求,多么古怪荒诞,林容的语气中听不出一丝不耐无礼。
便在这时,软帘外,一个娇小的背脊笔挺的身影款款走来。
人群也立刻以她为圆心,退出一个圈。
青鬣刘家的刘放仪,竟也屈尊来此。
祈福的软帘前,她款款肃立,那挺直的背脊和微弯的长颈,所有的线条都透着谦卑教养。
像青鬣刘家这样大族,一向自珍身份,向来是不会在这样场合祈愿的。
众人不由好奇,刘放仪究竟是为了何种心愿才来此?
便听得刘放仪声音斯文:
“民女祈愿万兽国万物滋长、生生不息。全地笼罩阳光之下,无有罪孽,直到永远。”
刘放仪说话秀气,再矫情做作的话,从她嘴里说出,都无比柔和。
再加上她自成年起就于各种义会中发表演说,因此,她这番祝祷听来越发虔敬动人。
不过,刘放仪说完后,忽然叹了一口气,重又道:
“太后章怀是民女的闺中密友,自先帝逝后她一人孤夜难眠,民女只愿她此生可得片刻开怀,再绽笑颜。”
刘放仪表情真诚,语气悠远。
众人啧啧称叹:“刘放仪和太后当真姐妹情深,便是祈愿也只顾着他人,于自己却一字不提。”
软帘后,林容却心情复杂,手臂上密密麻麻爬上鸡皮疙瘩:
这人既为太后姐妹,却一而再再而三当众揭姐妹疮疤,若心思细腻敏感些的人,想必早和她翻脸了吧。
太后爽朗的笑声却遥遥传来:
“放仪又惦记着哀家呢!哀家铭感于心。”
太后这日为侍卫守着,安坐驮龟神殿廊下,无论身姿还是神色皆舒朗自如。
一点不受陆羽不曾现身的影响。
此刻她声音大方爽气,看来并未察觉刘放仪话中恶意。
林容:“章怀太后这人,霸道是真霸道,大气也是真大气……”
林容从软帘中伸出手来握住刘放仪的手。
林容一旦想到她家府上所见情形,心头便泛起阵阵恶心。于是握着刘放仪的手,便像握着冰冷湿滑的蛇皮,这让林容只敢虚虚握着,不敢握拢。
便在这时,守在软帘旁的蒋仲忽然说:
“咦,你们看那神龟,觉不觉得它有些歪斜?”
蒋仲作为国师副手,这日该当服侍在侧。
平常大族公子哥不愿大庭广众下屈尊降贵,独是蒋仲,他不但不觉得丢脸,反因跟着林容而面上绽着兴奋的光。
他一进驮龟神殿就盯着那居中的龟壳瞧,快把龟壳盯出两个窟窿眼。
林容从软帘后望去,只觉那巨大的龟壳如一块硕大的深绿碧玉,如如不动,并不见一点倾斜。
便在这时,林容感到手中一动,是刘放仪的手竟开始抖动起来。
不过,那抖动只是一瞬,很快,刘放仪的手又恢复如常。
刘放仪自己将手从林容手心抽出,笑向蒋仲道:
“蒋小公子还和小时一般,你几时收了心,你爹和你姐姐便能放心一二了。”
蒋仲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
“我在书上看到说,乌金流域会画地平线以判断是否物沉,我看这大龟的龟壳,东南面略微比西北面要沉些……”
无人在意蒋仲隔三差五涌现的“新发现”。
毕竟他的知识和发现永远都只得两个字:“无用”。
周遭的人都露出好笑的神情,蒋仲不由有些讪意,声音越来越小。
唯有林容,却顺着蒋仲的目光望过去。
林容认真端详两瞬。
青碧的巨大神龟,四平八稳地放在神殿正中,林容并未看出神龟的龟壳有何不平整。林容说:“怎么看出来的?”
蒋仲待要搬出他看的杂书解释,见众人都用嗔怪的目光看着他,便挠挠后脑勺:“许是我看错了……”
就在此刻,电光火石刹那,林容的眼前也忽然闪现一个片段。
阴暗的雨夜,一个女子跪在地上,握着一人的衣角,大哭道:
“大哥,你救救小杰吧,看到他受苦,是把我心脏都剜掉了。”
那女子和男子皆背人,看不清脸,女子脚下躺着一个小男孩儿,那男孩儿却是正脸相对,他脸上全是溃烂,瞧来十分怕人。
而被女子握住衣角的人身形高大,声音沉痛:
“我会尽力救他,可你也必要将你和你丈夫所做之事,公诸于世。”
那女子哀哀哭道:“只要大哥肯救,我,我一定坦诚我的罪孽。”
这片段极为短暂,林容只觉一瞬是自己的神识被吸走了。
她睁大眼睛晃了晃头,画面即刻消失不见。
林容:“奇怪,我也好似看走眼了。”
蒋仲:“快要入夏了,咱们无遮无挡受太阳直照,怕是中暑了。”
这个解释亦是合理。林容于是点点头,甩掉了刚才脑海中荒谬的画面:
毕竟接下来重头戏上演,她必得全副身心都专注面对才行。
“宫中画师苏妙颖祈愿”
苏妙颖今日身穿宫中画师服,将发髻高高梳起,神情高冷,一派大师风范,走上前来,单刀直入道:
“小人近来夜间噩梦,还请林国师帮忙驱邪解惑。”
林容:“是何噩梦?”
苏妙颖:“有生灵于无边地狱煎熬受苦,不得解脱。”
林容装模作样地祝祷一番,遗憾道:“惟愿天下无难。”
苏妙颖双手合十,转身离去。
而接在苏妙颖之后的人,是蒋钰。
蒋钰从人群中出现,众人发出比见到刘放仪时更为惊诧的议论声……
“想不到蒋姑娘也会来此!”
“她不是天下第一傲气之人么,没想到她也需祈愿么?”
“她若祈愿,要不就是为着她爹,要不就是为着她弟弟。”
“嘘——蒋副手就站在那儿呢。”
“我听说蒋姑娘和林国师并不对付,从学谷那会儿两人就结了梁子,后来林国师当了国师,占了蒋姑娘弟弟的位子,蒋姑娘为此怀恨在心,数次与林国师为难呢。”
“所以她定是有了不得的心愿,才屈尊来此吧。”
就在众人的猜测中,蒋钰也开口了:
“民女近日也夜间盗梦,连接十日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了。”
蒋钰这日是化了妆容而来,特意用青灰的碳粉掺在鹅蛋粉中,扑在面上,让她眼下两片淡淡的青色。
看起来确然像极数日没有睡好的样子。
林容关怀地问:“蒋姑娘是做了什么噩梦呢?”
蒋钰:“……”
蒋钰撇了蒋仲一眼。
蒋仲一触到姐姐那关怀又审视的眼神,便连忙躲闪了目光。
蒋钰叹一口气,突兀对林容道:“我弟弟的事——”
林容压低声音:“放心,我定会在陛下面前替他美言。”
于是蒋钰平板道:“民女和苏妙颖一般,夜间梦见有生灵在地狱受苦,情状惨烈。”
语气背书一样生硬。
然而,蒋钰平日高傲,最不屑蝇营狗苟、讨好谄媚。
这般平板叙述,反增了十分可信度。
人群开始耸动:
“怎么她和宫中画师都夜中感梦?莫非神明有所启示?”
于是,林容的表演便开始了。
林容突然也用平板的语调道:
“我活了四千九百三十五年又六月,见不得这样的罪孽,你二人之所以夜中感梦,是我神识有托,一意让你们瞧见的。”
林容先前想,或许要刻意放低声调,才能达到装神弄鬼的效果。
可是,她转念一想:
根据这许多年听人祈愿的经验,人是最擅脑补的生物。
她若故意压声,做出苍老声音,反而令人生疑了。
林容便索性用她的原声说出早早编好的台词。
林容的原声,乃是颇为软糯的南地口音,还透着些许娇憨。
当她用这副嗓子说出这样一句台词时,越发反差出一股怪诞,偌大的驮龟神殿寂寂无声……
然后,人群中响起一声低语:“林国师刚刚说的什么?她说她活了四千多少年?”
林容不理会人们议论,继续用原音道:
“神殿墙角,地砖之下,无边地狱,罪孽现前。”说着,她向蒋钰点头道:“去吧。”
蒋钰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是。”
蒋钰站起来,当真就向着神殿墙角走去……
在这期间,驮龟神殿内一干人等果然像林容预料的那样,开始为眼前怪诞自圆其说:
“活了四千年,在这间殿中分明就只有神龟才有可能啊。”
“你们有没有发现蒋姑娘和苏画师都是在宫中做的噩梦?”
“我感觉林国师语调有点怪……”
“莫非是,龟神显灵了?”
“我就说这神龟未死,没人信我吧!”
在一众议论声中,蒋钰走到墙角,她蹲下来,开始用手做铲,平静地扳动地上的青石碎砖。
这样的举止,对于目下无尘的蒋钰来说,十分稀奇。
因此,众人只能用“中邪”来解释。
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蒋钰挖出了那卷宽两米的长画卷。
若是平时,这番里应外合,定然为人发现破绽。
可是,这次是万兽国的祈福盛会,又在城民们心中至圣之地驮龟神殿,所有怪力乱神的话由创造奇迹的林国师说出,众人在气氛烘托下,只觉心里怦怦乱跳……
蒋钰挖出长画卷后,不知该如何应对众人疑问,她一向懒于世故,索性白眼一翻,装作晕过去。
章怀太后一向疼爱蒋钰,当即大声道:
“了不得,快将她手中卷轴接过来展开看看是什么!”
又命人接了蒋钰到阴凉处,喂水打扇。揭开乌金流域贩来的嗅盐,与她醒神。蒋钰只嗅闻几下嗅盐便幽幽转醒,醒来后第一句话便是:“刚才发生了什么?我全都不记得了。”以防有不开眼的捉着她询问。
而她挖出的那幅由苏妙颖事先绘制完毕的巨幅画像,便徐徐展现在全城前来祈福的城民眼前:
这幅画像从左至右,依次绘制在地上翻滚的紫貂、囚在铁笼中的棕熊,毛发褪了一半的玉兔等种种数十种生灵……
众人见到这幅巨画,初时不明其意,待到细看,那嗡嗡的议论声渐起:
“那紫貂……是不是只剩了一半的身子?”
“我瞧着那棕熊肚皮上似是连着一根铁管子,是在取胆汁么?”
“娘亲,你看那个玉兔身上怎么粉粉的。”
“好孩子,别看了,那是——”
那是露出的皮肤。
万兽国的城民渐渐意识到这是什么,开始不安起来。
万兽国既所有人都从事和兽业有关的生意,这些肆意宰杀、毫无人道的罪恶,对他们来说自不陌生。
然而,此前,大多数城民只会取用美丽的皮毛,滥用兽类制品,并不在意这些小小生灵是否痛苦。
这是第一次,有人用十分直观的画面,将生灵的痛苦直白展示。
林容信任苏妙颖,先前并未打开巨幅画作观看。
此刻林容听到众人的惊呼,用小指偷偷撩开软帘一角,透过缝隙去看那画:
只一眼,林容就知道,她寻苏妙颖来办这差,寻对了。
苏妙颖这般细腻的画技,既然能把秀女的肌理的笔触还原,便自然有能力,将这些小生灵血淋淋的皮毛还原,让这画具备极致的冲击力。
而苏妙颖听过林容极为细致的,亲身经历过的极致痛苦。
她加工创作了许多细节。这些细节,唯有听过切身经历,方才得以画出。
因为它所呈现的痛苦,真实得让人一眼便能触发内心深处隐秘良知。
……
……
……
其时已至五月。
万兽国进入初夏,气候并不如何寒冷。
前来祈福之人,却还有小半人穿着珍稀裘皮,以为炫示。
这幅画展开,现场沉默一阵,有人突然开始偷偷脱了皮草,掩在身后。
画上小兽圆溜溜、湿漉漉的眼睛盯着人群,这让这些身着珍贵皮草之人,莫名产生一股罪恶羞耻感——这是此前未曾直视这些血淋淋的画面时,人们不曾有过的。
终于,人群中传出一声尖利细喊:“龟神显灵了!”
林容嘴角隐了一抹笑。
目的达成。
之后,该发酵的,自会发酵。
而就在这时,那挑开的软帘外,坐于廊下的章怀太后忽然转头朝林容这头望了一眼。
章怀太后唇边也隐了一抹曼妙微笑。
这让她嘴边那道法令纹路越发透出一股深不可测的意味。
年内侍一路从驮龟神殿冲入书房暖阁,把他在神殿中看到的奇景连比带划告诉陆羽。
可陆羽听完“龟神显灵”,那张板着的俊脸毫无波澜……
不但没有波澜,甚至微微翘起的嘴角透着一丝好笑。
年内侍:“蒋姑娘还吓得晕了一小会儿,现今好不容易醒转,陛下不去瞧瞧么?”
面对年内侍的一惊一乍,陆羽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命太医好好为她看看。”
被骗冲动前往驮龟神殿,自是不可能的。
年内侍脸上闪过失望:“那样神奇的画面,陛下不去开开眼?”
陆羽瞥一眼年内侍,见他满脸兴奋光彩,便把本来打算张口戳破那女子的想法按回腹中。
她一番布置,是为了完成先帝陆辉遗信上的任务。
即便拿着万兽国的圣物神龟作怪,他也默许。
这些年,自己向来丁是丁卯是卯,却也不知从何时起,逐渐变得圆融起来。
岁月流走了,人的想法也一时一境。
然而年内侍刚走片刻,转头又折回来了:
“陛下,陆真公主大闹驮龟神殿,在拆林国师的台子呢!”
年内侍脸上的惊恐神情有些浮夸:
“陆真公主在殿中大闹,说林国师是外乡人,没有任何资格为人祈福。”
“还说林国师装神弄鬼,说那幅长画乃是事前命人绘好藏在墙角的。”
“公主还特特穿了百鸟羽衣,和林国师唱对台戏。”
“您若不去,林国师这一场委屈是受定了的!
这次,陆羽没有像之前一样,立刻发现年内侍短时间内来回的漏洞:
他只是听到“受委屈”几个字,一只手便按在案几上。
“胡闹!”
陆羽:“传孤口谕——”
年内侍握着衣襟颤声道:“没用的,陛下,太后护着公主,您不亲自镇场,林国师一个实是孤立无援。”
陆羽手握在衣襟上,手背上青筋浮起。
驮龟神殿对他来说,就是人生最大的火坑。
他甚至离它还有数百米远,便能感到它灼烫吞人的热焰,这让他始终无法靠近那块地方。
一直以来,陆羽都无法面对一些事:
无论是驮龟神殿也好,还是她那双清凌凌的眼睛看向他时眼底蕴着的东西也好。
可现在,她在里面。
就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候。
陆羽一旦开始面对,才忽然惊觉:
第一次在学谷前坪,蒋钰为难她,他替她解围,是出于读过她家书后微妙的怜悯。
后来,他见她被咸水潭的漩涡吞没,毫不犹豫跳下咸潭救人,是出于他天性本能。
然而,此刻,他想去到她面前,全然是因她本人。
她会觉得难堪吗?
她会手足无措么?
她会感到孤立无援吗?
最后自己若没有现身,她会……
陆羽心头一滞:她会对自己失望么?
想到这些,就觉得胸口一股酸涩的闷窒。
他曾经以为,她的情意和她这个人,他都可以放在一旁,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像一颗种子,慢慢在他心底盘根错节地生了根。
陆羽心中胶缠,不由望了一眼窗外。
窗外阳光刺眼,一道光束从窗缝中射进来,照破书房暖阁的阴暗。
伸进窗缝的一枝白梨花开得很彻底。
陆羽来到驮龟神殿门槛前时,忽然觉得,神殿的门斑驳、残旧,没有那么森严可怕了。
连带着记忆中高耸入云的青砖墙好似也矮小许多。
陆羽站在门前,他深绯红色的前襟些微起伏,陆羽抬起长腿,跨过门槛。
跨进门去望去,便觉空旷得没有边界的大殿,也缩小了。
一旦真的来到受过伤害的地方,直面它,便发现,好像也不过如此。
年内侍为陆羽唱名:“陛下到!”
驮龟神殿一片耸动。
寂静声中,章怀太后率先站起来。
章怀太后声音颤抖,话音里有着抑制不住的欣喜:
“皇儿,你来啦!”
尾音已是带泣。
而陆羽慢慢扫视内殿,驮龟壳还在原位,安然伏地,高耸的青碧石柱上虎头咆哮如旧,地上厚厚的青苔打扫干净,宾客满堂。
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父亲还未身亡时祝祷祈福的盛景。
而如此盛况,宾客们神情自如,殿内井井有条,一切如常。
人群听得陆羽来后,分开两列,让出一条过道,过道直通廊下藏青软帘,软帘后,娇小身影影影倬倬,她安稳坐在那里,哪有半分被为难的样子?
而陆真公主,在殿中连影子都见不到……
陆羽:被骗了。
他转头瞪年内侍一眼。
年内侍瑟瑟发抖:“这都是陆真公主在书房拐角逼小人这么说的。陛下来都来了,就莫怪小人了。”
来都来了。
来了才发现,不敢面对的,一旦面对,并没有想象的可怕。
藏青软帘后,那身影听到动静,不由自主站起来,她朝帘前走上两步,轻轻唤了一声:
“陛下。”
她的声音中,亦透着激动欢喜。
陆羽看着她的身影上前两步,不由心尖一颤。
高朋满座、人潮汹涌,周遭的热闹变得十分模糊。
他眼前只有这个身影,还有她见到自己时发自心底欢欣的声音。
陆羽经了重重人潮,走上前,走到软帘前,她的身前。
林容轻声问:“陛下为何而来?”
陆羽:“祝祷。”
陆羽伸出手。
这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上面浮着青筋。
此前,这双手成日捉笔,拉弓,甚少和人交握。
陆羽主动向人递出,是第一次。
果然,他围观的人群中泛起些许嬉笑揶揄:
“这是陛下头一次在众目睽睽下和林国师握手呢。”
“嘿嘿,可不是。”
“嘘——不要命了啊,起这种哄。”
林容却不像先前那般主动平伸出手,两只宽大的藏青袖管垂在身侧,小手隐没不见。
林容:“微臣不敢,陛下福泽天下,何须微臣祝祷?”
陆羽手顿在半空,不肯放下,显出几分执拗:
“孤肉体凡胎,自然也需林卿祝祷。”
林容于是终于伸出手,虚虚拢住陆羽的长手。
林容开始念念有词:“陛下心系天下,微臣祝祷万兽国如陛下所愿风调雨顺——”
陆羽打断她:“孤此次祈愿,乃是私事。”
说着他手顺着她的手又伸了寸许,深绯的广袖遮住了两人的手,陆羽手心一翻,将本是虚握他的林容的手攥在手心。
紧紧地攥着。
林容面色一僵,很快,她平复脸上的不自然,笑着道:
“陛下向来心性光明,从无私心。此次私事定然十分隐秘,陛下便在心中默念,微臣为陛下祈愿便是……”
手上挣了两挣,奈何陆羽的手力极大,林容被他牢牢地攥着,挣脱不开。
林容心中骇怕极了。
幸而他是背对着众人的,否则,他这双此刻即便隔着软帘也灼灼放光的眼睛让众人瞧见,只怕要生出无尽的误会……
林容:“微臣祝祷完毕,陛下所求之事,定然顺心遂意。”
陆羽款声道:“孤是替林卿祈事。林卿既如此说,林卿心中所思所想,定会顺心遂意。”
声音笃定。
陆羽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即便隔着一道朦胧软纱亮得吓人。
那双眼睛里,既有得知年少时爱慕者多年后仍痴恋自己的满足,也有以为自己即将志得意满的得意:
陆羽开始面对驮龟神殿后,终于也一同面对她的情意。
他写了那道手谕,说要和她详谈,他嘴拙,不善言辞,不知该谈什么,生生拖延好几日。
她之前捧着一颗心,他不愿正眼去瞧。
如今终于面对正视,他发现自己变得有些迫不及待。
迫不及待想把她心意接过。
甚至担心自己拖延了这几日,答应得晚了些,她会动摇反悔……
不过好在她见到他前来,那下意识的欢喜是骗不了人的。
陆羽带着稳妥安心,等着林容含羞带怯地默认。
大殿中众宾客不明真相,见君臣二人如此对答,纷纷交口称赞:
“陛下对林国师当真关怀备至。如此祈福盛典,他不为天下求,不为自己求,反为林国师私事祝祷。也不知是林国师什么私事,扯得陛下如此上心?”
林容便在一片小声议论中,高了声调道:
“微臣疑惑,不知陛下说微臣心中所求乃是哪件事?”
说完,嬉笑道:“陛下要给微臣涨俸禄?”
开玩笑的语气中透着冷静疏离。
陆羽手不由一僵。
连带着他那得意的俊脸,也跟着一怔。
这是他从未料到的情况:
这女子既没表示动摇,也没表示反悔。
而是直接装傻,翻脸不认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