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神殿
元镇淡淡的看了蒋仲一眼,并不接腔。
他又看向自己的徒弟,仔细观察,只觉自己徒弟脸上神情有些古怪:
林容脸色如常,然而眉眼间有些呆滞。
过了片刻,林容:“知道了,徒儿不会的。”
她说完这句话后,却没再问什么。
向来青年男女慕艾乃是天性,听到这样的话题,或者害羞,或者扭捏,或者眼神闪烁,都是有的。
林容一双杏仁眼睛长睫扑闪,很是平静。
在她这样的坦然神态下,蒋仲渐渐坐直了。
蒋仲看了林容一眼,白玉似的脸上红霞退去:
青鸟蒋家的蒋小公子,向来对万事万物好奇,此刻,那股钻山打洞的气焰退了。
对万事万物兴味十足的蒋仲,第一次感到无趣。
元镇见了林容这样,倒真的不好判断林容和陆羽究竟有无首尾。又仔细查看她的脸色,见她一张莹润小脸两颊微粉,瞧来身体应是无碍。
元镇咳嗽两声,颇为尴尬道:“不过好在你年轻,灵台清明,尚未为欲念所染。只要及时止损,悬崖勒马,那受损的元神自会恢复的。”
元镇究竟是中年男子,要他和年轻女孩深聊这种话题,便如老父亲和女儿私议女婿一般,总归不便。
说完不待林容回答,继续讲述原理,以此驱散尴尬:
“灵力本自发自丹田,用的是如如不动的本真生发而出的气力。一旦动情起念,心事驳杂,再强行动用灵力,元神便会受损。”
“同样的,你附身难以操控之物,譬如体型是你数倍大的猛兽,又譬如积了年岁的上古神兽,又譬如别的什么,元神一样反噬受损。”
蒋仲对于秘闻八卦上,一向耳朵比旁人灵敏。
他当即抓到元镇话中的关窍:
“别的什么是什么?除了体型数倍大的猛兽,积了年岁的上古神兽,还有什么是不能附身的?”
元镇的长目闪出一股阴森又疯狂的光,但他没有先行说出是何物不能附身。
仍然耐着性子絮絮解释道:
“这灵力,是用一个元神去操控另一个元神。”
“所以,另一个元神若是懵懂弱小,便极易能为。”
“可另一个元神若自身刚猛,又或者积了年岁颇有修为,又或者精密复杂、九曲回肠,则用彼元神去占领操控,极为不易!”
“你们也该当知道,这世上元神最为精密复杂、叫人琢磨不透的生灵是何。”
停顿片刻,元镇说:
“是人。”
元镇说完这个字,林容和蒋仲俱是呆住。
两人之前对于灵力像对待一个有趣的玩具,但心里也隐隐绰绰直觉,这灵力除了行善,也可用来作恶。
具体如何作恶,两人不敢深想。
元镇亲口说出后,那些邪恶的想象便纷纷涌出……
只听元镇的声音仍在如恶魔低语般,缓缓说:
“人的元神何其精密复杂,若妄图用元神去占领他人元神,等同夺舍,可谓逆天而行。势必遭到另一个元神的剧烈反抗……“
“而若附身人躯,便能操控那具人躯,用一张人皮做尽恶事而无需负责。”
“即便不去调动人躯,哪怕只是短暂附身,也能从那人元神中翻找到他过往所有回忆。”
“这样,等同尽数掌握此人毕生经历、厌恶喜好,欢乐畏惧。”
“可说是一个人毫无私隐,全然敞开,被另一个人握住了命门。”
“所以附身人躯是大忌中的大忌,这般行事,天地不容,元神必遭反噬,终至身灭。”
……
……
……
像这样大胆的灵力使用方法,林容之前想都不敢想。
便在这时,她身旁的蒋仲忽然问:
“什么反噬呢?”
蒋仲舔了舔唇,眼光闪烁。
他知道这事是恶的,还是忍不住想往更深一层去问。
元镇瞥了他一眼,先道:“蒋小公子,老夫半生飘零,身无长物,有些教导本没资格,却也忍不住提醒你一句:凡事莫要过分好奇。”
说完,才续道:“据书中记载,反噬的表征乃是灵力消失或彻底失控,还有种种身躯受损以致身亡惨祸。可惜,我当时看到这里,心道,会有谁拼着反噬不顾,反去行这费力不讨好之事?所以灵力究竟怎么彻底失控,我没有看下去。”
又道:“这么些年,我也只遇见过我徒儿这样身负灵力之人。反噬的表现为何,我实在不清楚。”
蒋仲却忽然想到一件事,他看向林容,几乎要冲口而出:
林容的“哮症”。
蒋仲想到林容一旦用灵力过度,就会轻微咳嗽,这么多年,都是蒋仲这个副手打点成“哮症”的情状。
蒋仲极想问问,但林容立刻意识到蒋仲想说什么,便向他使了个眼色。
蒋仲想到刚刚元镇颇为严厉的警醒,把话吞回肚子里。
不过蒋仲究竟是蒋仲,他的学号“千问”终究也不是白得来的。
蒋仲关于灵力的问题问不成,便又想到另一个问题:
“师父,你觉得那山洞中提点你的人,究竟是谁?”
蒋仲自小在皇城长大,对诸多大族的世伯长辈都熟,当下眼中目光灼灼。
元镇:“我起初怀疑是你父亲。”
蒋仲:“我父亲?”
元镇:“嗯,蒋叔衡当年在学谷时,也颇具盛名,且博览杂书,天上地下奇事秘闻他全都知晓,他会在书洞中打地铺,日夜探索书中真秘,也不奇怪。”
于是蒋仲不得不道:”等等,你说的是我父亲?!”
元镇:“你父亲蒋叔衡年轻时在学谷,可是比你更好奇好问。成日流连杂书坊,为此,没少挨过先生叱骂。”
蒋仲:“……”
林容代已经说不出话的蒋仲说出了他心中疑惑:“所以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蒋首辅变成如今天理伦常不离口的模样……”
这个问题,元镇也无解,三人沉默了片刻。
林容发出一个终极疑问:
“师父,可是,我即刻要附身的小兽,皆比我体小力弱,分明不打紧。你说了这么一大车子话是为甚?”
元镇:“这就是为师要说的最后一桩,极易为人忽略却又最易犯下的错漏了。”
“灵力滥用,过分共情。”
“常人同情怜悯旁人,尚且伤身伤神,何况是使用灵力?”
“你的灵力若是轻松取用,倒也还好,然而用于体恤怜下,感同身受,次数多了,对于元神的损耗同样巨大。”
林容年纪轻,丝毫不以为意,听了元镇所说,嬉皮笑脸道:
“可是世人不是常说:苦痛是宝藏么?”
元镇面色一凛,他那间杂着白发的鬓发从发髻中垂落,垂在他布满皱纹的脸的两侧,显出无尽寥落:
“苦痛不是宝藏,孩子。”
“那是为着一己私欲,推你去受苦的自私之人编了巧话骗你的。”
“苦难就是苦难。”
“一旦你感受了过于强烈的苦痛,它就会化为火盆,横在前路。”
“你以为凡事会如书中所说,跨过去就好。”
“但若跨不过去呢?”
“你以为有的人生来就胆小么?”
“苦难最可怕的地方不仅仅是让人身受折磨。”
“苦难最可怕的地方是它会让原本勇敢无畏的魂灵,为了不再体会那生生撕裂之苦、无边无际寂寞难捱之苦,选择回避,选择退缩,选择麻木不仁、闭上眼睛。”
元镇抬起满脸被大风吹出的皲裂皱痕的脸:
“你去感同身受那比你弱小生灵的苦痛,不会带给你任何好处。”
“甚至世人也会觉得你同情心泛滥,自我感动,毫无必要,自伤己身。”
“选择不去看见,你可以心安理得过无忧无虑、尊贵优容的国师人生。”
“选择去看,从此你的心里眼里,横亘一个火盆。”
“火盆里的火灼灼燃烧,一旦挨近,那啃食肌肤的剧烈火烫之痛会一遍又一遍提醒你:你曾经被狠狠地伤过。”
“从此,你不但会畏惧痛苦,可能还会畏惧光,畏惧温暖,畏惧良善,畏惧向你伸出的手。”
“因为你害怕那脉脉温情的面纱下,不知何时会蹿出一条咬人的火舌。”
“这样,你还要去感同身受那些,比你弱小之物的痛苦吗?”
林容并不是圣人。
在元镇说这些话时,她的面色苍白,隐隐泛出害怕的神色。
然而,她最终还是说了一句,让元镇彻底镇住的话:
“可不去面对苦难,苦难始终都在那里。”
林容一顿:
“难道就放着不管吗?”
“这两日重又临朝事忙,林卿心意之事,过几日朕与你详谈。务请林卿安心。”
这日,陆羽看着这道手谕的草稿,心头颇为郁闷:
数日前,他意外在林国师的床褥底下意外发现自己那件在和蒋钰同饮时割下前襟丢弃的半边旧袍。
当夜,陆羽回到书房暖阁,破天荒先叫了两碟宵夜。
热食落腹,带来一股安定感,陆羽就着灯下,回思了一回,喊来年内侍:
“备赏。”
年内侍从没见过陛下这般样子:
蜜糖色的脸微有兴奋,是陆羽难得一见的少年得意样子。
薄唇酝着一抹压也压不住的翘起,本就生得浓烈的眉目,在暗夜中越发亮烈。
年内侍也不由受了感染,跟着笑得嘴都咧开。
年内侍自从林容挖掘黑金沃土后,便十分推崇她,心道方才陛下约了林国师在兽嬉园见面,又送林国师回了小宫殿,再出来时,陛下就喜上眉梢,想来定是林国师又提了什么绝妙谏言,让陛下心下开怀。
看样子是要厚赏林国师,年内侍见陆羽心情上佳,不由凑趣,故意道:
“陛下要赏谁?”
“赏林国师,”陆羽一顿,“的那只宠兽雪狼犬。”
年内侍:“?”
年内侍:“!!!”
陆羽颇为认真地思索一番:“赏半盆熟鸡腿,为雪狼犬加餐。”
年内侍:“……是。”
年内侍:“陛下何故如此高兴?是林国师说了什么好的让陛下这么开怀?陛下就不赏点林国师什么?”
赏了人家身边的狗,却不赏人,什么意思?!
陆羽在炕几上铺下一张纸:
“朕亲写手谕与她。”
说到“亲写手谕”四个字,陆羽忽然垂了头,低低的笑了一下。
陆羽这笑十分隐蔽,然而,因为他甚少这般笑,所以还是异常显眼。
于是这一刻,年内侍感到自己被陛下露出的雪白牙齿晃瞎了。
年内侍:“什么鬼,亲自写一封信就是赏,还不如半盆熟鸡腿加餐呢……”
年内侍只好劝慰自己道是君臣情趣,留下陆羽一人在书房中写一张薄薄的手谕。
万籁俱寂,书房的炕上窗格开了一条缝。
是春末了,夜风越发湿软燥热,拂得人心里柔柔的,软软的,又痒痒的。
陆羽先在灯下写了几个字:“明日午时来书房相见。”
他是惯了这样命令严厉语气的。
若是往日,写了就送出,不会觉出半分不妥。
这日,陆羽却盯着那几个字看了片刻,伸手将这张纸撤去。
总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凝肃了些。
自从数年前他金碟落了她的名号,定她为国师后,虽然两人日日朝夕相对,近在咫尺,她却缩进一个坚硬无比的壳子里。叫他再也看不着她半分柔软。而今夜,她那份柔软心意,又意外露了一点触角。即便她再嘴硬回避,乔痴作呆,还是让他当场抓包,为了防她被当场捉住后恼羞成怒,他语气可得放软和些。
于是他一笔一划写下:
“这两日重又临朝事忙,林卿心意之事,过几日朕与你详谈。”
写到“心意”二字,羊毫笔笔尖有一丝涩意。
陆羽写完,脑海浮起数年前结业前夕的大年之夜,便又在手谕后加了一句“务请林卿安心”。
他怕她不安心,故此特意叮嘱。
写完后很快送出。
夜深人静,陆羽躺在床榻上,睁眼看着房梁:忽然想到,此刻,他曾经穿过的,沾了他气息的旧袍,被她当宝贝一样铺在床褥下,垫在身下,她的软躯正躺在他的衣服上面……
一股失而复得的安定感涌上他的心头。
陆羽睡得很香。
第二天,他开始构思接下来详谈,该谈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