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神殿
记忆翻涌,林容忍不住又垂头看了看陆羽这道带着暗示的手谕:
“这两日重又临朝事忙,林卿心意之事,过几日朕与你详谈。务请林卿安心。”
若还在学谷,看到“详谈”“安心”等字眼,她定然心扑通扑通乱跳。
可是经了那混乱残忍的回忆,林容此刻只想发笑。
林容把手谕丢到一边。
第二日,林容直接举着羊脂玉国师扳指去到画师府,寻到掌事,指明要找当日那个以写实画风画就秀女的画师。
而林容发现,陆羽在见到自己藏在床褥下他的旧衣后,便不知何故,无端大方起来。
先前他似对林容去寻这位画师苑中“青年才俊”颇有微词,末后却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
因此林容到那去后并不需要多番寻找,一问就得出画师下落。
只是画师苑掌事还是觉得奇怪:
“林国师要找他?这人新来的,脾性古怪得很,且所画之作,不过占着一样‘真’罢了,其他功法技艺上,不及其他画师万分之一。”
林容点头:“我就是为着这一点‘真’而来。”
画师苑掌事犹豫道:“此子脾气傲得紧,若他不肯屈就,林国师尽管告知小人,小人可以月俸相胁。”
一个拿俸禄作画的,到了要用俸禄威逼接活的程度。
可见脾气得多傲多古怪!
林容回思起当初为陆羽筛选秀女画像时,她在数千幅画像中晒中这人画像的经过:
厚厚的一打画像,初初翻来,几乎每一幅都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几笔勾勒美人意态,拟态而非求真。
高山流水,阳春白雪,笑容浅淡优雅,瞧来令人蔓生无聊、心里发困。
便在这时,林容翻到一幅画像,她手一顿:
以浓重底墨做色,烘出一位美人曼妙身姿。
画师一笔一笔细细勾勒女子身姿,将那罗纱底下的晶莹肌理以细致光影摹出令人忍不住想要伸头一探的触感。
林容甚至忍不住想要上手用指尖轻捻,瞧一瞧究竟是什么样的画粉,才得画出这般细腻的触感。
而画师丝毫不避讳人的躯体中“欲”的部分,将那该隆起和该凹陷的部分也细致描画。
因此,那三幅画像当堂展示时,可谓画惊四座!
眼下,画师苑掌事数次强调画师傲气。林容心道:敢在千篇一律的高雅中画出真实的“低俗”,自然是傲的。
但林容对傲气之人向来有办法。
只要见她和陆羽比邻相处四年就可得知。
林容一笑,不以为意:“以扣月俸相逼,太残忍了些。我去和他说到说到,说不定他会肯。”
画师苑掌事一路引着林容来到画师苑后成片的官舍。
画师苑在偌大的皇宫中只占一个角,因此配与画师居住的官舍只比咸水亭略微宽阔一点。
这官舍连庭院也无,前廊连通一间又一间鸽子笼般的房舍,侍卫宫人人来人往,可将那官舍中的对答听得一清二楚。
便是来到门廊最里那间,掌事停步。
那房舍开了小窗,窗内两个倩丽身影并排坐于窄小榻上,个子稍高的身影着淡青纱衣,个子稍矮的一袭雪白画师袍。
林容心里莫名涌起“小轩窗,正梳妆”这样岁月静好的诗句。
这时,那个淡青纱衣略一转身,露出她长而曼妙的天鹅颈子,她的声音极具辨识度,是那种骄矜却不惹人厌的淡漠:
“唔……所以你说这技艺上,该当求一直心,才得将其中真妙慢慢烘托?”
音色是冷的,语气却带着三分热诚。
而这人竟是蒋钰!
林容不意竟会在此看见她。
蒋钰也受邀进入皇宫客居,她宫殿恢弘阔大,只比陆羽寝殿略微逊色罢了。
蒋钰不在自己金碧辉煌的宫殿会客,反纡尊降贵,反跑到这鸽子笼般小小官舍中来和无名画师搭话?
且听蒋钰语气,她似乎还对这无名画师有所求教。
那白色画师袍的身影道:“正是,返璞归真才是我辈所求。”
声音清丽,亦是女子!
她语气平铺直叙,对三大名门青鸟蒋家的蒋钰没有丝毫讨好。
林容看到这一幕,看得傻了。
掌事在一旁不便贸然抢在她头里敲门,只得束手站着。
好在画师官舍本就是没有私隐的格局,而蒋钰和这位苏妙颖的对话,更是真正的高山流水、阳春白雪。
“苏妹妹说得有理,所以你所说艺之真意,是剥除浮华,只留真之又真之处。可你说的这个真之又真,姐姐我始终思索不明,还要请妹妹指教。”
蒋钰胸前抱着一本皱巴巴的本子,本子封皮上写着《香谱》二字,听了那画师的话,不住点头,用羊毫笔记录认真记录,姿态尊崇。
她们二人竟是在讨论“艺”之一字。
一个是作画的,一个是作香的,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种事物,两个女子却讨论得津津有味。
而蒋钰,这还是林容第一次见她这般对人推崇备至。
那苏妙颖思索片刻,慢慢回答道:
“蒋姐姐,那真之又真四字,只是妹妹于书本上读来。真正体会,妹妹境界尚且,如今只驻留在本真一层。”
而林容听到“本真”二字,略微怔忡,身形一晃,立刻为蒋钰察觉。
蒋钰伸长脖颈:“谁?”
掌事适时地推开门:“苏妙颖,向林国师行礼。”
苏妙颖回了头。
雪白的画师袍衬着她雪般的肌肤,慵懒长眼斜着上飞,即使神情不动也有几分斜昵神色。
容貌竟不逊于蒋钰。
林容心里惊叹:“长得像猫一样。”
心里忽然又觉得她有些眼熟,趁着苏妙颖还未行礼时,林容先抚掌问:“你是不是‘艺’字教舍的裘真?”
语气惊喜!
那女子扼首:“正是在下。”
学谷中的艺字教舍中教授的课业与其他教舍不同。
这间教舍中,择选入内的学修日夜苦学的是制作红木树雕、金箔珠翠、卷轴画等等手艺类目,只为将来名利双收。
而艺字教舍的裘真,在学修期,古怪之名便传遍学谷。
她是个画疯子。
旁人画高山流水庙堂之高,她画山中野草、蝈蝈、野花、野鸟。
她向来成绩不佳,又经常在山野中晃荡流连,不为先生同修所喜。
林容被逐出教舍罚站时总能撞见隔着几处白瓦房舍碧海蓝天下同样在罚站的她。
林容记得她在罚站时也透着几分古怪。
她仰头望着天空的飞鸟,神情痴呆,好似在用目光描摹飞鸟的样子。
竟是这个旧相识,林容心里更笃定三分。
引路的画师苑掌事皱眉:“你这新来的平日无礼也就罢了,怎么见到国师还如此怠慢?”
林容拦住了画师苑掌事:“是我有事要求妙颖真人。大人请允我二人独自谈谈。”
然而,说好了独谈,画师苑掌事走后,蒋钰却不走。
蒋钰许是从小在闺阁,不大接触人的缘故,并不如蒋仲那般善于待人接物。
她从骨子里透出一股“独”来,比之陆羽更发怪癖。
林容看着她们二人,心里哀叹:“一大一小两只猫儿。”
都是难搞的主。
林容要开口央求之事实在难以启口,眼下蒋钰一双妙目凝在林容脸上,神情中是露。骨的打量。
蒋钰十分不服气林容可以做国师,而自己弟弟却要做她副手,目光向来不算和善。
林容迎着这样的目光如何开得了口?
苏妙颖便有些不耐烦了:“你有什么事,就在这说了罢。蒋姐姐同我还有许多话要说。”
画师苑掌事不在,苏妙颖直是不客气到下逐客令了。
林容略微踌躇了片刻,眼见蒋钰岿然不动,便只能朗声开口说:
“我是来求画的。”
苏妙颖斜长的猫眼睁了一条缝,她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笑容:
“求画?你来找我求画?”
像是不相信,她反复确认。
接着,她又自嘲道:“学修四年,画师苑三年,你是第一个来向我求画的人——当然,除了那种画。”
那种画?
林容尚未回过味来,苏妙颖坦率大声道:
“林国师,我不画春。宫哦。”
林容脸哄地一红。
苏妙颖实在太古怪了,窗外就是人来人往,她也敢这般开口。
不过林容也马上明白过来,照着苏妙颖的画风,想必来找她画春。宫的人很多很多……
林容脸红得更厉害了:
“我是要请你帮我作一幅画,长十米,宽二米。”
苏妙颖:“你要我作画长幅卷轴?”
向来向宫中画师求画,所付银钱按照方尺计算,一尺一价。
按照林容这般求法,即便苏妙颖身价不高,这幅画的价格也定然不菲。
苏妙颖:“你可知这样一幅画得多少银子?”
林容摸了摸袖中陆羽特意为她打点办差留下的一袋黄金,脸还是红的:“我有钱。”
苏妙颖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阵仗,竟也一愣:
“多久完成?”
向来长轴画卷,譬如清明上河图,先得勾勒轮廓,打好初框,再细细描画,慢慢填色,少说得要三年五载。
林容却开口道:“画期只有十天,赶在驮龟神殿开启祝祷之日前完成。”
林容说完,自己都知道自己这个理由有多么不合理。
苏妙颖像猫一样的眼睛睁大了:
“你是来消遣我的吧。”
林容继续硬着头皮道:
“除了工期有要求外,对画作本身亦有要求:务必绘制栩栩如生,每个细节都要顾到,像你在选秀时所绘美人那般。”
苏妙颖脸上已有怒色,但还是强压着问:
“要求这般细致,你要画什么呢?”
林容舔舔唇,欲言又止,半晌道:“所画内容奇特,实难一言以蔽之。”
林容看见蒋钰在此,实在不愿多番牵扯,苏妙颖看到林容神色,却误会了,她勃然做色,正要发飙,但是骤然想到什么,忍住了,发出一声冷笑:
“我懂了,你想让我赶在祝祷之日,为人做贺礼图?哼,早便听闻林国师无族无势,从外乡来,挖掘黑金沃土时执着坚毅,却原来也是吹嘘拍马之辈。”
“我苏妙颖,只画不入流的画作。宁愿接春。宫图,也不接大族贺礼图。没得耽误林国师平步青云,画师苑许多匠人,你另寻高明吧。”
说着听也不听,就要将林容往外赶。
倒是蒋钰,伸出长臂一拦:“她若是为了做那贺礼图,何故来特意寻你?”
蒋钰看向林容,突兀道:“喂,你说是吧?”
蒋钰看见林容和她一样来寻苏妙颖聊天,竟有几分和林容同为知音的故交之感。
林容于是艰难开口道:
“若我想要做的这幅图,比之春。宫还要低。俗呢?”
蒋钰和苏妙颖瞪大眼睛看着林容。
林容思索了一番:“不,不是低俗,是恶心。会让人作呕的那种恶心。和‘美’之一字毫不沾边。”
苏妙颖抬起眼皮,猫咪一样的眼睛闪动着好奇:
“你先说说,说完我再看看接不接这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