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奇迹
这四年,陆羽听到这女子剖白志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他已经做好准备,听她款款陈说青云志向,岂料林容嬉皮笑脸道:“当国师威风。”
陆羽严肃道:“不得玩笑。”
林容仍是一脸惫懒:“没开玩笑,我发过誓,要在万兽国荣登国师,好衣锦还乡。”
快结业时她当真一点也不怕他了。
陆羽面上沉沉,心底却惊觉自己竟有几分喜欢她这随意亲近的玩笑语气。
这时,陆羽撇到她所坐炕上,身后两尺,有个牛皮匣子敞开,里面堆叠着打卷的小纸条。
陆羽自然认得那是一两银子一封的白鸽信。
陆羽一向记性好,当即就想起两人在学谷初见时,她被蒋钰误会偷窃荷包,那时她就是在寄家书,蒋钰当众将她写给母亲的信笺念出,一字一句,舐犊情深。
林容顺着陆羽的眼风,看到他在盯着牛皮匣子看。
林容手一抬,将牛皮匣子合上,一笑:
“我父亲很早去世,我娘一个人将我带大。邻里乡亲都暗地里笑话我娘,说她命硬。后来我长大了,不喜小生意一途,成日里只想来万兽国谋业,乡里乡亲便越发笑得厉害,说我娘命不好便罢,生出来的独女还痴心妄想、白日发梦。”
“那时我在家乡听说万兽国中,外乡人可至的最高尊荣便是国师,我就下定了决心。”
林容一顿:“敛轻君,我想让我娘为我骄傲。”
陆羽看着林容那双杏仁眼睛里蕴着的盈盈笑意,心里纳罕:
这女子是如何做到在讲述这些微苦发涩的旧事时,也能松快无谓的。
正想着,便见她眼皮掀起,眼眸汪着水,看向他:
“你呢,敛轻君,从没见你提过家人,你可也有执着之事?”
陆羽摇摇头:“没有。”
虽这般说,语气不再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硬。
便在这时,身旁一动,陆羽睁大眼睛,竟见那女子开始搬动隔在二人中间的那块不大的小案桌。
陆羽还没来得及质问“你要做甚?”,鼻尖钻入一股皂角香气——
林容听出他尾音里的犹豫,搬开了最后的屏障,将小案几放置身后。
然后,林容朝他挪了挪,抱膝坐进他的安全距离:
“你就说说看嘛,我绝不笑话你。”
她惯会的就是打蛇随棍上。
若是以往,陆羽定然划清界限、退避三舍。
可是,今夜,陆羽的长身,像被林容身上那股清芬的皂角香气蛊住,钉在原地。
陆羽一动不动。
非但不动,他那扇生人勿进的最后一重禁室,也被这只纠缠不休的无赖之手,撬开了:
“今夜我和家里吵架了。”
陆羽单膝曲着,漫伸右腿,仰头靠着身后窗格,声音麻木得像被人拿刀胁迫开口说话:
“十五岁时,父亲离开了我,后来,母亲放弃了我。刚刚你问我将来打算。”
“我只有一个打算:无论如何,不叫父亲在天之灵失望。”
不能再多了。
对于不喜表露、拙于言辞的陆羽来说,这是他可以敞开的全部。
然而身旁这女子对他的“出击”,总是精准得超过他的预期。
林容点头,随口道:“敛轻君,你该不会觉得,是你不够好,所以家人才放弃你的吧?”
心头轰的一声,内心深处一块埋藏许久的东西被击中!
陆羽听到自己声音像中了蛊一般,又暗又哑:
“我家族语是‘吾乃力量,汝当敬服。’若我足够得力,怎会被轻易割舍?”
陆羽话音一落,随即意识到,一向谨守谷规并严令他人遵守的自己,已然犯律:
说出家族族语,身份全然暴露。
可他顾不上了,因为他已将更致命的命门亮出:
他自走出沉沉暗夜后,就一直极力遮掩的脆弱。
陆羽总是克制不住地想:毕竟连血脉相连的亲人也可以轻易放弃自己。如此,剥去华服身份地位尊荣,内里这个人本身,究竟有什么值得信任与被爱?
所以,苦读不倦,半刻不肯松懈。
所以,笃信业精于勤荒于嬉,眼见同龄人玩耍享乐,再是意动也目不斜视、强行克制。
要不断变强,再强,更强。
直到足够有力,直到永远不会被亲人轻易抛却。
陆羽等着命门暴露后,身旁的人看见破绽,乘胜追击,发出各式各样的“激励”:
“先帝不在了,殿下当越发精进。”
“知道自己不足,就更该好好努力。”
章怀太后总是向他发出这样那样的叹息。
可是林容只是望着他,神情里满是疑惑:
“敛轻君,你本来就很好啊。”
不带一丝犹疑,笃定补充:
“比你以为的还要好。”
于是,陆羽脑袋里崩得很紧的弦,啪一声,断了。
他向来紧绷,听到这句话,忽然四肢五骸打通,血液里流淌一股疲惫懒意。
原来他累了这么久。
原来他很需要被人告知,自己很好,本来就好。
……
……
……
陆羽转过头,重新打量这个人:
她这夜还穿着那件入谷时的棉袍。
他初见她时,看见她这素得过了头的棉袍,还道她是蒋仲的仆从。
眼下,陆羽却觉这洗得发白的棉袍在晕然生光。
她坐得近,陆羽便又清楚看到,此前教舍时坐在她身后时从未注意过的脖颈后的细小绒毛。
又见她喝了酒后从耳后蔓延一段粉色,这粉色蜿蜒向下,一直伸到棉袍的前襟里去。
陆羽的眼风扫到那隐没不见之处,随即转过脸来。
陆羽胸口起伏:
关于国师之位,陆羽其实早已取中林容。
除了黑金沃土的奇迹,她身上还有一种其他人全然没有的本能天赋:
陆羽亲眼看见过她走在学谷中时,野生的小兽从山林中钻出,围绕着她嗅闻示好。
陆羽也曾无数次耳闻她对于兽类怪里怪气的见解发言。
林容好似可以和兽类通感。
旁人提到兽类,语气总不免带了几分居高临下。
林容却总是代入兽类,说出种种奇闻怪谈:她说小兽也会有依恋恐惧、害羞焦虑,又说小兽遭受非人折磨时钻心痛苦与人身所受别无二致。
说得好像她真的经历过。
林容眼睛清澈,总是愿意向下看见。
父亲的遗愿清明怜弱,陆羽正缺一个她这样的人做左膀右臂。
可是,此前,陆羽一直下不了决定。
自然也是想过,若择她当国师,阻力势必不小。她是外乡人,又是女子,太后与朝臣们定会极力反对。
但这不是陆羽下不了决定的真正原因。
……
陆羽是被林容不断的大呼小叫打断思绪的。
陆羽转过脸,发现她已薄醉,两腮桃红,眼睛越发水亮。
她把他唤得回过神后,突兀发问:“热不热?”
陆羽难以置信:“什么?”
林容坐直了:“我问你热不热。”
陆羽:“不热。”
语速快得像被烫到了。
林容正色道:“那就奇了,你摸摸这炕。难道只我一人感觉,这咸水亭热炕终是有热气了?”
陆羽才知道她问的是宿舍的炕热不热。
陆羽感到从身下果然传上来一股灼烫。
林容还在啧啧称奇:“咸水亭宿舍前四年热炕都跟冻住一般,冷得似冰窖。临到要出谷了,好家伙,它居然供暖了!”
陆羽顺着她看过去,发现林容莹润的肌肤上泛出潮红。
陆羽胸口没来由地微胀: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举棋不定,下不了决心择她当国师的真正原因:
她若当了国师,他是注定要和她一辈子君君臣臣的。
而她的热炕上,终究会坐上旁的男子……
她这样眷恋赤城的目光,终究会向着其他男人。
陆羽发现自己于这国师择选一事,并非全然光明正大、毫无私心:
若将她放在一个和自己彻底没戏的位置,他不情愿。
若将她拱手让人,他阴暗自私又可耻的,不情不愿。
……
夜真的很深了。
窗外的炮竹焰火声渐渐平息,山谷回复死寂。
两人都有些醉意,热炕又发了燥热,再这么待下去,陆羽不知情势会变成何等不堪样子。
他强行将自己剥离热炕:“我走了。你早些歇息。”
北疆老叟敛轻君,生平最厌失序,内心已在煮粥,他试图拨正。
陆羽打算去隔壁他自己房间睡下,在孤枕寒衾中冷静梳理心绪。
便在这时,他的衣角被人从后面拖住了。
陆羽回头,正对林容的眼睛。
林容:“敛轻君,别走。”
四年同窗,彼此已有默契,一看她的眼神,陆羽就知林容误会了,以为他所说的走,是离开山谷。
可他没有开口解释。
林容害怕他就此消失,眼中全是恐惧不舍。
陆羽便在看到这双眼睛中近乎哀求的挽留后,彻底融掉了理智。
陆羽一双狭长锐利的凤目向下,滑到她唇边:
“你嘴边沾了红糖。”
他早就看到了,直到这时才出言提醒。
林容拿手背去擦:“在哪儿?”
陆羽指了指她唇边:“在这里。”
林容用手背拂动,就是没法擦掉。
北疆老叟敛轻君,除了厌恶失序,还厌恶混乱。
陆羽状似忍无可忍地伸出手,用手扣着她的脸,大拇指轻微摩挲,将那粒红糖从她嘴角抹去。
肌肤相触,他的大拇指上一阵柔滑触感。
若是松手松得慢一些,就会被那无边的软腻拖拽着,沉溺到不可知的深处去。
陆羽撤了手,然后,林容就在这时开口了:
“我喜欢你,敛轻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