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奇迹
先前蒋仲问林容寒休什么时候回，林容含糊作答。
蒋仲不知道的是，林容寒休并没有打算回家。
学谷大门关闭后，侍卫们懒怠检查谷内宿舍，料想不会有人有家不回，缩居在此。
于是，林容靠着提前备好的干粮，熬了足足二十日。
这日，她在咸水亭宿舍窗格旁的热炕上，就着热水吃掉了半个馒头，窗外忽然响起炮竹烟火声。
林容这时才想起，这夜是除夕。
因是一人待在此处，林容不敢开窗观看焰火，林容便拄肘在窗旁，聆听外间人间烟火热闹。
学谷中有原住居民，想来此刻也在守岁，将烟花炮竹放得整个山谷都荡着回声。
林容心里思忖：“也不知此刻大家都在干什么。”
忽然很想念穿越而来的这个世界和她结成羁绊的一切。
这个世界的娘亲，师父，甚至嘴碎的邻里乡亲，蒋仲，还有北疆老叟陆羽。
林容：“也不知敛轻君此刻在做甚，嗯，一定是和家人一起吃饭。敛轻君的家人在他小时待他好凶，也不知过年会不会对他好些。”
想到家人这两个字，林容胸口没来由的一阵酸涩。
于是，来到房中柜前，将她珍藏的家书匣子捧出打开。
这家书匣子里，都是她写给母亲的白鸽信，一两银子一封的白鸽信，如今匣子底部也已满满覆了一层，蒋仲总是笑说她不乱花钱，不像他家姐，看中一样香料便千金一掷。
蒋仲不知道，林容也有过许多千金一掷的时候。
林容将信一一拿出，放在掌心细细地看着。
皱皱巴巴的小纸条上，每一句都细细描述了初来万兽国时，对此地风俗生活的欣喜好奇。
奇怪的是，这些信，大多数是从她这里寄出的去信，甚少有回信。
“母亲在上，女儿每日在万兽国都有好好吃饭。万兽国的吃食比之水乡更为粗糙，但好在份量颇丰，女儿绝不至像母亲当初担心的一般饿着肚子。”
“娘，这里有一种吃食名为炖肉，便是将大骨熬煮，沸汤烧制白肉，再片成薄片，沾辣椒佐料伴青菜同食，很是美味。”
“娘，我第一次笔试过了。”
“第二次笔试也过了。”
“母亲在上，女儿今日最后一场笔试成绩斐然，想来离国师之位又近一步。”
事无巨细，将她四年学谷生涯每个节点细细叙述。
最上一层，是她新近写的白鸽信。
林容拿到某张上面字迹明显龙飞凤舞的一张，上面写着：
“娘，我发现了黑金沃土。奇迹真的发生了。”
林容念到这里时，忽然，门口一响，一个高大身影出现在门口。
陆羽站在那里。
随着他打开门，他身后无尽的黑暗中，满世界的银雪簌簌落下。
奇迹真的发生了。
……
……
……
学谷前四年，陆羽冷漠且守礼，从没有进入过林容房间一步。
这夜，他却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眼见林容愣愣地看着他，他直接迈步进入，来到林容所坐窗边炕前。
带着满身的风雪寒气。
林容仰着头看着陆羽，只见他身着一件大氅，连着的风帽已除，肩膀上全是雪花。陆羽从大氅中伸出手来，解开系带，脱下大氅，放在一旁炕上。
又慢条斯理从身上各处去除风雪护具，一件件放在炕上。
动作分毫不见外。
林容眼睁睁地看着他脱卸衣物，脸蛋莫名有些红。
陆羽终于脱到里面穿的那件深绯红束腰长衫，光鲜无比，奢华足够耀到林容的眼。他显是从宴会上刚下席，衣襟上有一股极为好闻且高级的松枝熏香。
陆羽在林容对面坐下：
“新年好。”
林容：“新年好……”
陆羽：“怎么没回家。”
林容张了张嘴，发现喉咙因为过于激动而变得干涩，索性不答，只摇了摇头。
可是，委屈的神色已堆在了发红的眼尾。
林容低下头去，刻意不让陆羽瞧见。
而陆羽对于自己为何在除夕之夜深夜来此，也未做任何解释。
林容垂眼，看到小小窄窄的炕桌下，自己的两只手在发抖。
林容于是两手交叠，在炕桌下用左手掐右手的虎口，极力镇定。
镇定了好一会儿，林容：“敛轻君，吃过饭没有？”
陆羽点点头，但马上，又摇摇头。
像小扇子一般的鸦青长睫微敛，看起来竟也有几分委屈！
林容连忙下炕，逃也似的忙乱起来。
咸水亭宿舍万事简陋，那张放在窗格旁热炕上的炕几太过窄小，陆羽坐得过近，触手可及，眉眼越发鲜明亮眼，那个视觉冲击，实在让林容遭不住。
如果无人看见她的难堪孤寂，她便不会觉得自己可怜。
可是他突然从天而降，林容实在怕在他面前突然哭出来。
冷冷清清的咸水亭宿舍，响起锅碗瓢盆的热闹动静。
清水煮开，白白的小食下了锅，旋转翻腾。
林容再回来时，两人所坐热炕炕几上摆了两只小碗，碗中各有几只白白的像饺子一样的东西。
林容又变戏法一般，放上一只蘸碟，碟中是红糖。
林容：“要委屈你了，有饺子——不过，只有糖饺子。”
林容小心地观察陆羽的反应，她知道陆羽定然和蒋仲一样出身大族，舌头刁钻得很。这样粗陋的食物，他想必难以下咽。
那是糯米搓成的饺子形状的团子，用水煮开，沾糖食用。糯米粉是林容在谷中向原住民买的，原是打算元宵节时搓汤圆用的。是她此刻唯一能拿出来招待他的全部。被她像捧着珍宝一般捧到他面前。
她知道陆羽这人嘴上严厉，举止却素有修养。
他即便不爱吃，也决然不会露出弃嫌之色。
可林容还是很紧张地盯着陆羽，便见陆羽夹起一个送入口中，紧接着，他夹起第二个……
他在她面前，变得很饿的样子。
林容不由眉开眼笑，也垂下眼，从就着碗吃起来。
两人头靠得很近，若从远处看去，便是一家人在窗边灯下，寻常用饭的画面……
……
……
……
陆羽抬起头的时候，面前的碗彻底空了，陆羽漂亮的脸上露出饱足的神态。
林容看得心里欢喜，便有些得意忘形了：
“喝酒不喝？”
陆羽方才刚刚舒展开来的漂亮眉目便下意识拢起，脱口而出道：“谷规第四十五条：谷中禁止饮酒。”
林容看着陆羽那张素来凝肃的脸，此刻隔得近了，总算从那张脸上看出一丝虚张声势。
林容笑道：“今夜除夕，破例一回。”
林容一双杏仁眼睛眨了眨，神色俏皮，带着水气。灯火摇晃，晃着她眼底渐渐漫开的留恋。
陆羽：“……”
陆羽：“喝。”
林容不知从房间哪个角落摸出一壶酒，又变出两只小杯，为陆羽斟满，替自己斟满。
陆羽看着她娴熟地倒酒动作，眼神不免猜疑：
“酒何时藏的？”
林容一时大意，满不在乎道：“上次和千问君在金光台那片香樟树下把酒问月，酒还剩了这么一小壶，金光台巡查严密，千问君就递了与我藏在这里。”
林容话音刚落，便见陆羽蜜色的俊脸沉了几分：
“你们二人究竟还犯了什么谷规？”
林容倒酒的手就有点抖。
不过，想到再过十日，陆羽再无任何理由管束自己，林容壮了胆子，恬不知耻嬉笑道：“马上要结业出谷，敛轻君，你想吓唬谁？”
陆羽听到“结业”二字，凌厉眼风一滞。
终究横她一眼，端起面前酒杯，浅酌半杯。
林容也端起酒杯，仰脖满饮，烧辣酒水入肚，心底无边无际的寒意驱散些许。
过了一会儿，林容感到连心口都有些烧起来。
饮完酒，林容坐姿开始懒散起来，便双手微撑炕上，背脊后仰。
她对面的陆羽却还姿势端然，背脊如松一般笔直，只是，他这日上身总是微微前倾。
靠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近。
陆羽：“恭喜。”
林容一愣，立刻会意陆羽说的是她结业课题黑金沃土论得到圣上褒奖一事。
林容忽然想到，陆羽自从那日出了考场，就再未回学谷，这般看来，他也定然没有做结业课题。于这国师一途，他已然无望，于是林容轻轻嗯一声，并未多话，不欲引得陆羽升起遗憾之感。
可陆羽脸上没有任何异色：“结业后有何打算？”
林容：“我想当国师。”
陆羽：“还有呢？”
他盯着她，许是喝了酒的缘故，眼风略有些灼烫。
林容想了想，过了一会儿：“没有了，就想当国师。”
陆羽唔一声，紧接着问：“千问有何打算？”
陆羽这话问的奇。
蒋仲和林容非亲非故，即便走得近些，也绝从林容口中打探蒋仲前程计算之理。
林容正待反问陆羽为何向她来寻同修未来之事，便是此刻，林容福至心灵，忽然想起数日前，谷中曾沸沸扬扬传过一些流言：
那时蒋仲舍弃稳妥，执意加入她凶险又无望的课题，再加上平日二人总在一处玩耍，学修们就传道蒋仲和林容已私下定亲，只待出谷便要交换名谍，成就佳话。
学谷中成就的姻缘不少，还未到结业之日，学修定亲的消息便不断传来。
这流言有鼻子有眼，好是传了一阵子。
林容心大，听过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世上最无稽之谈。
眼下林容心头一动：莫非敛轻君也听说了这些流言？
林容打了个哈哈：“千问君满脑子古怪，一时一个想法，等他回谷，我再细细问他。”
又说：“他这次邀我去他家过年，我想着千问君父母定然要趁此寒休为他筹谋秘议，便推脱了。想来此刻他正和家人商议将来之事呢。”
两段话，将自己“摘”得干净。
只是第二段话未免画蛇添足，陆羽原本眉目展开，听到她说蒋仲曾邀她一同守岁，当即又寒了脸。
林容却经由陆羽一问，忽然也想到一事。
林容：“敛轻君……结业后什么打算呢？”
林容问出这句话，脸上微微一红。
她知道万兽国大多学修出谷后便即联姻，陆羽既出身大族，恐怕家里已经在帮忙张罗。
陆羽也不知在想什么，鸦青长睫敛住凤目，偏着头，无可无不可道：“尚无打算。”
略微敷衍，显是不预备透底。
林容心底微微叹了一口气。
酒酣耳热，两人话不免多了起来。
陆羽这日竟也比往日多了几分好问。
他又啜饮一口酒，突然问：“为何如此执着国师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