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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螳螂镇的私奔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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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在螳螂河边,有一大片很美的蓝雾树林,树林旁有小旅馆、早点铺、理发店,还有水果铺子、烧烤店和小酒吧。

    小酒吧门口的公路笔直,沿着螳螂河一直通向九眼温泉,整个螳螂镇的人们全靠这九眼温泉过活。据说明代文人杨慎和徐霞客先后至此,赞誉九眼温泉为“天下第一汤”,此地扬名后,一年四季游客络绎不绝。

    美娴还没成为这个小酒吧的老板娘之前,是一个带点叛逆气质的少女。她18岁那年暑假在酒吧兼职,喜欢上一个游客,那个男人大她五岁,正是处处留情的年纪。

    他背着硕大的背包来了螳螂镇,辗转流连,白天游览,晚上就坐在小酒吧喝酒,喝得高兴时,他会举起酒杯宣布为所有的客人买单。他有一双深情的眼睛,脸上刻意蓄了一点胡茬,他出手大方,自信满满,伪装得很老辣。美娴坐在他对面,不说话,也能感受到他汹涌的寂寞,像窗外的月光,孤独又张扬。

    打烊的一天晚上,男人和美娴一起穿过蓝雾树林,蓝雾树在暗夜里打开了紫色花朵,带着伤感的清香,他在微醉中借着月光爬上树,摘了一枝蓝雾花送她。他拍拍她的肩膀,拉拉她的手,然后吻住了她。

    男人停留了五天,他迷恋上了美娴,而美娴也爱他爱得要死。那种爱带着不可名状的忧伤。她不是随便的女孩子,她的爱情是从生命里迸发出来的,带着无人能阻止的那种对天长地久的渴望。

    那晚美娴留在了他的房间。半夜下了雨,窗外蓝雾树的枝叶在摇晃,他搂她在怀里,让她跟他走,他说要娶她为妻。

    美娴答应了。她对这个男人的背景一无所知,就做出了胆大包天的决定。在不懂爱的年纪谈爱情这是一种疯狂的冒险,可青春有时就是这样,不碰壁不受伤绝不回头。

    于是,美娴放弃了学业,放弃了家庭,第二天清晨留下一封信,偷偷跟着男人离开了螳螂镇。他们头靠头坐在大巴上,螳螂河里水波翻腾,蓝雾树林在他们身后渐渐洇成一团紫色的雾气。

    2

    男人叫尚志康,是个富二代。

    美娴跟他回家,被他家恢宏的花园别墅惊呆了。她局促地站在院子里,低下头,地面是材质上好的花岗石,而她身上是简单的棉布衣衫,单薄的脚背套在简陋的黑色凉拖里,显得格格不入。

    尚父尚母克制地保持了涵养,招呼她坐下吃饭,并没有气急败坏地践踏她的尊严。尚志康笑嘻嘻地给她夹菜,他剃了胡茬,年轻的脸上满是温柔。

    饭毕,他们把儿子叫进房间里,保姆木着一张脸收拾饭桌,美娴站在大大的落地窗前,看夏季的雨水顺着房檐落在精美的瓷制水缸里。

    美娴不知道志康如何说服了他的父母,总之她住了下来。可她没法把这里当家,她惶恐,敏感,生疏,客套,除了吃饭,她呆在房间里不出来。只有志康工作之余带她出门,她才觉得自己是一只快乐自由的鸟。

    尽管有束缚,美娴还是甘愿陪在志康身边,她的爱情梦想因他而生,她在他怀里走心动情,泥足深陷。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了两年。美娴20岁,尚家并未让她继续上学深造或者去家族企业里锻炼,她每天无所事事,变得慵懒又脆弱。当然,在这两年里她还是学会了一些东西,比如看人脸色,阿谀与讨好,欢喜时不兴高采烈,悲伤时也不号啕哭闹。生活渐渐趋于平静,她心心念念地等着志康娶她,他的诺言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那一年深秋,她在某个清晨看到了验孕棒上的两条杠。

    志康在门外催促去高尔夫球场,她怀揣秘密走出来,心里涌起忐忑与喜悦。终是忍不住,在绿油油的球场上,她试探着问他:“如果我大姨妈没来怎么办?”

    志康挥杆打球,转过头说:“没事,怀了可以做掉,我妈认识一个医生,技术很好。”

    她的心凉了半截,追问:“你什么时候娶我?我们什么时候要孩子?”

    志康沉默半晌,说:“我已经在努力说服他们。”

    美娴这才知道,她从来不被尚家承认,他们放任她,是因为从不考虑委以重任。

    她闷闷不乐,日渐消沉,并终日为了婚姻承诺而絮叨抱怨,那个借着醉意为她爬树摘花的志康也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失了耐性。

    美娴决定放手一搏,她拿着孕检结果向尚父尚母摊牌,却激起了他们压抑许久的怒火。尚母说给她一笔钱,让她打掉孩子,立即滚蛋。尚父说志康也可以一起滚,只要他签字画押什么都不要。

    志康耷拉着头,不发一言。

    美娴终于醒悟,她在他心里,抵不过财富与金钱,他给她的爱情,也是建立在父母认同以及不影响他生活与前途的基础上。

    她心灰意冷地去了医院,在麻药的昏迷中,听见那个医生朋友对尚母说:“你儿子真是年少风流,上次那个怀了三个月的姑娘呢?分了?”

    美娴醒过来,躺在病床上哭得喘不过气。她抛弃一切随他而来,却终是痴心错付。志康坐在床沿,腮边挂了胡茬,他握着她的手说:“美娴,我爱你,你等我,等我羽翼丰满,我就去找你。”

    她拒绝相信,无话可说,歪过头,看见白色窗帘外,树叶早已枯黄。临冬了,所有的生机与勃发都将停滞。

    美娴从此不再相信爱情,她拿着一笔钱回了螳螂镇,刚巧遇到酒吧转让,她接了手。一个女人的霍然成长,常常与爱情的破碎有关。

    3

    在酒吧里,美娴经常化着浓妆,穿波西米亚的大裙子,腰肢像螳螂河一般细长袅娜,看得男人们眼睛发亮。

    数年后,她依旧孑然一身。日头好的时候,她就坐在酒馆门口眯着眼睛千娇百媚地抽烟,酒吧的唱机里,经常放一首老旧的《笑红尘》,有时美娴还会上台唱上一曲:“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目空一切也好……”细细的嗓音,像天空中飘浮的炊烟般清冷。

    离小酒吧不远的蓝雾树林里,经常有小情侣在树下拍照、拥抱和亲吻。美娴看到了,就跟伙计说,她们以后会明白,当初的托附与依赖,都是笑话。

    美娴对情事淡漠,可她母亲却着急上火,她跟男人私奔的事,全镇几乎传遍,没人愿意正儿八经地娶她。很多男人跟她打情骂俏,鲜少有真心。

    两年前邻居陈叔的一个侄子从外地搬来这边开餐馆,喜欢上了美娴,他叫陈远,脾气温和,追求的方式无非是今天送点好吃的,明天送点好看的,美娴的母亲生病,他三天两头熬汤送去医院。

    可美娴没动心。她劝他:“我以前的事情你打听打听,这股热乎劲儿很快就会过的。”

    陈叔也反对陈远的追求,可他不听,劲头很足,美娴慢慢习以为常,他来也不再赶他走。

    4

    镇政府开始申报文明镇,全镇大力整改市容环境和营业物价,酒吧外面的标牌要按标准重挂,木桌和遮阳伞一律撤回,排污许可要审核。

    有个伙计回家探亲,美娴忙不过来,陈远不顾自己餐馆的事情,帮着她里里外外地忙活。

    终于通过验收,陈远松了口气,呵呵笑着,脸上是惯常的热情,那晚打烊后美娴特意做了酱排骨,请他喝酒。

    喝了酒的陈远话很多,他跟她说他28年的生平,从小城市到大城市,漂泊永远是主题,却找不到停留的理由,也找不到离开的方向。他说:“但两年前在这里,我终于找到了停下的理由。”

    美娴不答话,只是笑,举着酒杯望着窗外,河水永远在流动,带着热情的腥味儿。

    两人喝到很晚,都有些醉了,美娴扶了踉跄的陈远在店里的小阁楼睡下,灯火熄灭,呼吸浊重,陈远在她耳朵边说:“美娴,自从遇到你,我什么都不想,就想一心一意地爱一个人。”

    美娴的表情模糊,没有作答,她贪恋那一刻他温热的怀抱,也贪恋他嘴里说的爱。她把细长的手臂攀过去,热热的嘴唇凑过来,像一条蛇。月光淡漠移动,照亮了窗外绿色的银杏叶。

    第二天美娴早早开了店门,叫醒陈远,说:“走吧。”

    陈远走了,背影黯然,美娴点了一支烟,她想陈远苦心孤诣追她两年,不就是为了这个吗,男人都是这样,得到便是厌弃的开始。

    5

    陈远还是一如往常,甚至来得更勤了。

    餐馆生意忙时,他还见缝插针地炒一盘美娴爱吃的麻辣牛肉,支使伙计送过来。他去市里采买,给她带漂亮的波西米亚长裙,他给美娴的母亲买了新款的手机,耐心地教她使用微信。有一次他还买了一套内衣送过来,尺码不大不小,刚刚好。

    不久后,陈远还说服了陈叔,叔侄俩拎了很多东西上门,很正式地跟美娴的母亲说,他要对美娴负责,他要娶美娴。

    美娴听了,有细细的甜蜜流淌在心里,却不愿去接纳。她受过的伤还在,带着深深浅浅的印迹,提醒她,爱情不可相信。

    于是硬了心肠,陈远再来时,她冷着脸不阴不阳地说话,他再做了好吃的送来,她便端给酒吧的客人。有男人跟她嬉笑搭讪,她贴着身子跟人家说话或者大咧咧地喝交杯酒,毫无顾忌。

    陈远有些尴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杵在吧台边站了站,眼底如河水冰凉。他跺跺脚走了,美娴走到门檐看他的背影,一根接一根抽烟,心烦意乱。

    6

    蓝雾花开的时候,酒吧来了一个男人,西装革履,皮鞋亮得可以照见人。他见了美娴,神情激动,拉着她往外走,一直走到蓝雾树林里。

    是尚志康。

    五年未见,岁月并没有太过残忍。他紧紧拥抱她,蓝雾花在头顶紫盈盈一片,他说他日思夜想,忘不了她,美娴觉得自己在做梦,一直醒不过来。

    良久,有三三两两的游客进了树林,凤尾般的树叶在风里晃荡,美娴挣脱他的怀抱。

    “这些年过得好吗?”他问。

    “托你的福,很好。”

    “这里不是有一个可以进香的曹溪寺,还在吗?”

    “在。”

    志康拉着她去了寺庙,踏上数百级台阶,美娴的心慢慢就静了。

    买了香烛拜了佛,志康还求了两根红绳,给她系在手腕上,他说:“我求佛让你原谅我,求佛让我们在一起,我说过要来找你的,我来了。”

    美娴就哭了,心里的坚冰碎裂,想起往事,想起那个夏天的雨水,还有医院窗外的枯黄与灰暗,对爱情积攒的失望像潮水汹涌。

    一级级顺着石阶下山,志康的手机响起,一边走一边答,公司的事务、银行的贷款、甲方的挑剔、工程的进度,他在电话里一一处理,繁复的工作把恍惚的美娴拉回现实,她走不动了,坐在台阶上,问他:“你父母同意我们在一起了?你如何带我回去?你如何计划未来?”

    “回不回去不重要,我可以在这里买房子。”

    “可我觉得很重要。难道你要把我金屋藏娇?”

    他愣了下,旋即反问:“美娴,我相信你还爱我,你爱的是我,不是我的家庭,对吗?”

    她咯咯咯笑:“我不爱你,早就不爱了。你凭什么认为我就要一辈子爱着你等着你?”

    “你还是不原谅我?”

    “要我原谅可以啊,让那个孩子复活,让我的心复活。”

    志康有些恼怒,他觉得他来找她,她应该感激涕零才对:“怎么你跟那些女人一样?贪婪,是女人最要命的缺点。”

    “如果女人想要男人名正言顺地给她爱和婚姻是贪婪的话,我想每个女人都改不了这个缺点了。尚总,好走不送。”

    美娴撇下他,小跑着冲下石阶,跑到山脚,回头望了望,身着西装的志康还在半山腰缓慢地往下走,西装束手束脚,跑起来姿势颇难看,所以不能跑。他的行动和思想都被家庭禁锢,他不敢反抗,却又自私地什么都想要。

    多年的心魔啊,使她无法安宁,美娴站在山脚迎风大笑,心里的那个结突然就解开了。这些年她好像在等他来,又好像是在等自己,等自己慢慢消化,慢慢抚平,在那一场爱情里蜕变修复成完好的自己。

    山上绿荫庇佑,寺庙的香火旺盛,却从不眷顾自私之人。红绳被美娴扯断,扔进螳螂河里,瞬间湮没于河水中。

    7

    陈远再来时,美娴化了清淡的妆,她戒了烟,买了一堆零食扔在桌子上不停地吃。

    陈远呵呵笑,说,很好看。她瞅他一眼,转头时却把脸上的纹路都笑了出来。

    “美娴,看电影吗?我载你去市里看电影。”

    “美娴,你想吃烤鸭么?我店里新上了烤鸭,给你先试吃。”

    在简简单单的生活里,美娴渐觉安心,陈远一天不来,她就不停地望店门口,心里慌慌的。后来酒吧的伙计们都叫陈远老板,她去陈远的餐馆,那边的伙计都叫她老板娘。陈远抿着嘴笑,把刚剥好的橙子递到她手里。

    日子像温泉一样泛着热度,这个男人有着让人想依靠的善良与稳妥,他成天乐呵呵的,看她的目光总是清亮温暖。美娴突然有一天想嫁人了,这个想法使她吓了一跳,爱情不可信的,如果她掉进去,以后又遍体鳞伤怎么办?

    美娴一个人去了曹溪寺,她问殿里的师父:“要是爱情消失了怎么办?”

    师父问:“你知道你的将来吗?”

    “不知道。”

    “谁能预知将来?”

    “谁也不能吧。”

    “那每个人都会死吗?”

    “当然会。”

    “既然死亡是终点,那我们为何不省略过程,一出生就去面对死亡?因为人活着是为了感受一切。世间一切都会消逝,但记忆和感受不会,匆匆年华,经历爱或痛,苦或伤又算什么,不去尝试,永远不知结果。得到时,认真去接受,失去时,淡然去放下,才不枉这一世。”

    美娴豁然开朗,回来时陈远正在酒吧等她,拉着她上车飞驰而去。

    “去哪啊?”

    “买东西!”

    车子七绕八拐,进了一个楼盘营销中心,还没开门,外面好多人在排队,大屏幕上正在播放楼盘广告。

    广告词说,一定要找一个在未来规划里有你的人,共同建设一个家。

    美娴的眼睛湿了,陈远拿出一张卡:“这些年的积蓄,够付首付了。你,同意吗?”

    “你买房为啥要我同意?”

    “因为我要和你结婚,因为房产证上有我俩的名字。”

    “哦。”

    美娴又惊又喜,低了头,望着脚尖。陈远抱住她,脸上笑得很真诚,他的手臂很有力量,充满笃定。

    美娴说:“很多很多年前, 我向往爱情,我想找一个男人,他爱我护我,他正大光明地把我带到他的生活里去。在我大姨妈没来的时候,我会问他怎么办,而他会稳重又兴奋地回答我,啊,太好了,我要当爸爸了吗?那时的天气不冷不热,可能还会下点微雨,他会拥抱我,为那个即将到来的生命,语无伦次地一起计划未来。可是,当时我并没有找到。”

    “那,现在呢?找到了吗?”

    “找到了,但一切都只是我的设想,我对未来还有疑虑和害怕,可我不想留有遗憾,很想认真地和这个人一起计划未来,勇敢地试一试。”

    “那个人,是我吗?”

    美娴促狭地笑:“不是你,是个傻瓜!”

    营销中心的门开了,人们蜂拥而至,带着多年的积蓄朝一个家的梦想冲过去。陈远拥着美娴的肩膀站在熙攘的人群里,满脸幸福地使劲朝前挤。风顺着人群穿过大堂,飘来花朵的香气,泛着美好生活的味道,久久不肯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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