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赵小姐，你找到爱情了吗？
在麻将技术上，赵小姐一直都没法像两个姐姐一样把老赵拍死在沙滩上。
重庆的小孩从胎教起接受的就是铿锵的麻将声，可赵小姐自带屏蔽功能，她长到20岁都一口咬定幺鸡就是十条。
老赵觉得丢脸。
因为他的牌友从来不会问你幺女考得第几？而是问，你幺女学会打麻将了吗？
赵小姐也觉得丢脸，老头最关心的不是养生保健锻炼，而是今天有没有麻将搭子。
赵小姐带回第一个男朋友的时候，没能闯过老赵的麻将关。男朋友战战兢兢地坐在麻将桌前，为打不打那张三万抓破了头皮。
老赵便和两个姐姐说，这娃不行，犹豫不决是男人的大忌。
赵小姐带着男友愤而离席，生平第一次给老赵一个下马威。
半年后赵小姐和男朋友分手了，他果然在两个女人中间犹豫不决，黄小姐圆熟炽热，赵小姐善良纯情，很难取舍。
他在上班时抽空与黄小姐约会，在下班后和赵小姐吃饭，精力充沛旺盛，让人钦佩。赵小姐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重新审视。
失恋后的赵小姐很失落，却不想承认老赵是对的。她不信麻将桌上那一套，她总是捧上一本书，屁股一坐就是一整天。失恋不算什么，失恋能让人一点一点修订对爱情的认知并铸造心灵的铠甲。
后来赵小姐离开重庆，辗转到了上海，年逾花甲的老赵很想这个幺女。每个当父母的都会偏心，而老赵偏心的理由是，赵小姐不会打麻将又没男朋友，业余生活该多无聊啊。
2
赵小姐确实够无聊。
上海没有哗哗的麻将声，也没有老赵烦人的唠叨，疲惫的工作让赵小姐变得剑拔弩张，她一直对自己有诸多要求，紧绷着意志过得苛求且努力，期望对人生有所交待。
可世界并不是你对它如何，它就同样回馈于你。赵小姐在日复一日的重复性工作中对生活渐渐失去信心，薪水与付出不成正比，2500块只能租到20平米的小单间。
可她不想回家，她想向老赵证明，那荒谬堕落的麻将不能给人更高尚的快乐，更不是试金石，无法试探人心。
后来她一直没找到男朋友，城市太恢宏，人心太冷漠，要在茫茫人海找一个气味相投的人，并不容易。她在28岁这一年，决定不结婚了。
其实赵小姐有些任性，老赵的幺女，从小疼到大，不任性也不太可能，但她任性得还算有分寸，便成了可爱的个性，引起了一个男同事的暗恋。
每天下班她都要搭地铁回出租屋，干冷的天气里，她瑟缩在超大羽绒服里面，像一枚小小的坚果。男同事总是装作在地铁上不期而遇，聊天聊地聊空气，赵小姐安静地看着他，偶尔才答一两句。
这样持续了一个多月，毫无进展，男同事心灰意冷，像风一样消失在拥挤的地铁里。
赵小姐想如果他再坚持一下下，或许她会与他共进晚餐。可世上很少有如果，这使她更加确信了爱情的短暂，连一个男人精心制造的邂逅都不足以支撑。
于是赵小姐又添置了一床电热毯和一床厚棉被，冬天取暖，足够了。
3
休年假的时候赵小姐回了重庆。
老赵开心得像过年，陪赵小姐连吃了三天火锅，吃得嘴里都长满了燎泡。
麻将是定然不能断的，老赵趁赵小姐睡午觉的时候叫人来开局，刘老爷子不来，张老头要睡午觉，左右勾搭一番，来了两个老头和一个小伙子，凑够了搭子。
赵小姐在麻将声中睡得异常地香，醒过来的时候夕阳铺满了窗户。她去厨房倒水喝，拐弯撞进一个胸怀里。高个子，格子衫，袖口卷得高高的，他的嘴唇很厚，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很斯文。
“赵渝？”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爸说的。”
“哦。”
赵小姐绕过他去倒水，他问：“要喝果汁吗？”
“我家没果汁啊？”
“只要你想喝，这还不简单吗？”
男人熟练地打开榨汁机，两枚橙子半块西瓜，再加三块冰，嗡嗡嗡几分钟搞定。
果汁举到她面前，老赵上完洗手间出来喊：“小罗，快快，还有三圈。”
他朝她一笑，说：“你来打？”
“我不会。”赵小姐说。
“你是重庆人不？重庆人哪有不会打麻将的哟？来来来，我让你，黄金席位，我已经赢得太多了，老人家都快撑不住了。”他不由分说把她推到房间里，摁在座位上。
老赵看她坐上来，吓了一跳，张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罗先生在旁边张罗开局：“掷骰子！”
赵小姐那天变得很诡异，要是在以前，她必须愤而离席，她讨厌用麻将来消磨宝贵的时间，觉得那样太可耻。但那天她并没有愤起来，她喝了一口果汁开始从容地摸牌码牌，然后转过脸问他：“八条九条和幺鸡，是一组牌嘛？”
打了一圈又问：“你说熊猫的黑眼圈是打麻将打黑的么？”
她打着打着牌少了一张，尖着嗓子喊：“哎呀，这是叫相公吗？没有了老婆那我怎么胡啊？”
女人的心性与可爱在幼稚又拙劣的表现里呈现出来，其实赵小姐耳聪目明，麻将又不是造原子弹的高科技，会与不会，只在想与不想之间。
那天一桌人笑得前仰后合，罗先生笑得尤其夸张。
4
赵小姐年假休了十天，在家打了七天麻将。
破天荒头一回，老赵高兴惨了，跟闺女打麻将真是过瘾。不图输赢，图的是其中的小乐趣，神奇的麻将好像能把世仇和恩怨都化解了。
罗先生也成了座上宾，每晚老赵都要留他小酌一番。
赵小姐的母亲过世得早，老赵一人带大三姐妹，没有再娶，他得意地吹嘘自己最喜欢的幺女，吹得脸色发红。罗先生给赵小姐夹菜，聊着重庆的物价，勤劳的棒棒，山城的雾以及湿热的天气。你在上海过得好不好？压力大吗？冬天冷吗？
赵小姐一一作答，临了还举起酒杯问：“明天还打麻将吗？”
罗先生说：“明天不打了。”
赵小姐一脸失落，复又听他说：“明天我们去吃火锅好么？”
赵小姐笑了，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一种奇妙的感觉在心里升腾，她感到有些莫名的激动。
5
罗先生在重庆与人合伙开出租，每天早上至下午两点，他的屁股都必须和驾驶座粘在一起。
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啤酒肚和肥胖庸肿的脸。懂得节制是男人难得的好品质，赵小姐很喜欢有节制的罗先生，即便是会让人上瘾的麻将，也能适可而止，赢时不得意离场，输时不强求翻本。
第二天罗先生带她去吃重庆火锅，老赵没有尾随，他苦着脸说：“我的嘴长了好多泡，得休养下。”
火锅汤底红艳火辣，红油熬制多时，赵小姐那天的话异常地多，她问30岁的罗先生：“怎么还不结婚？”
他说：“我本来是不婚主义者。以前谈过恋爱，可爱情啊，有的人喜欢细水长流，有的人喜欢飞蛾扑火，迎合与放弃，都让我觉得累。”
“本来？”赵小姐抠字眼。
“是呀，本来。现在还不一定。”他有些狡黠地笑了。
“嗯，和我一样，我也是本来。”
赵小姐涮着一片肥牛漫不经心地说，心却跟着肉片七上八下。
中午吃完火锅，没喝酒，却让人有了微醺之感。外面下了小雨，这个敬业的出租车司机带着赵小姐又去了磁器口。
撑伞走过青石板，各种香料与杂货的味道在雨中像被稀释了一般，烟雨朦胧，老重庆轻柔的薄雾在空气里软软地弥散。赵小姐走在罗先生的右侧，罗先生手中的伞一直往她那边撑，左肩湿了大半，她就越走越慢，越走越珍惜，像要把此刻的温情在一左一右的脚步里，永远留存了一般。
那天他们在侧街的咖啡馆坐了半天，赵小姐在书架上找了一本书，罗先生用手机拍天拍地拍她，嘉陵江水由北而奔，滔滔不息。偶尔一个眼神的交流，就像旧时描写磁器口的那句“白日里千人拱手，入夜后万盏明灯”一样，繁盛、璀璨、如星河闪耀。
6
美好的假期结束，罗先生送赵小姐去机场。
什么都没有说，眼底看得出留恋，赵小姐心里怅然，却还清醒地保有以往的任性和矜持，人家没有留，自己又怎能主动留呢。
回了上海，却从此变得不同，每每发呆时想的都是那天的小雨，那一桌桌没打完的麻将，有个人在身侧，呼吸都变得欢快起来。从没想过那斑驳的小巷子里，在青石板上与人撑伞同行，居然美妙到令人向往爱情。
赵小姐怀揣了心事，一脸茫然却又透着奇异的光彩。
一个月后老赵突然死了。
是在打麻将胡清一色的时候突发心梗。
赵小姐接到电话的时候，呆到嘴唇发紫，她根本不相信，搭了最早一班飞机回来，罗先生来接了她，坐上车她咬着牙齿始终不发一言。
直到看见老赵冷硬的身体，她才号啕大哭起来。
姐姐姐夫也哭，对他们宠爱宽厚的父亲走得如此匆忙，令人难以接受。
赵小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重庆很应景地下了雨，淅淅沥沥地像很多人在哭，罗先生使劲敲门，她才打开。
赵小姐蒙了被子，罗先生在床边走来走去，然后他坐下说：“其实你爸相当幸福。”
“幸福个屁！他才65！”赵小姐坐起来又开始哭。
“我爸56岁走的，他患胃癌在床上疼得死去活来，苟延残喘了三年。当时给他打止疼针的废针筒，装了满满一麻袋。疼到极致的时候，他跪着求我给他吃安眠药，我跪在他面前，求他再坚持一下。”
赵小姐止了哭，看着罗先生。
“那时候真的好绝望，觉得生活就他妈是狗屎，上天根本不公平，后来想明白了，所有的幸与不幸都是可贵的经历。幸运让我们学会感恩，不幸让我们学会坚韧。巴金在床上煎熬了六年，每天插胃管，下巴脱臼，他说长寿是对他的折磨。你爸的死亡没有经历折磨，在喜悦之时突然离世，你说，你爸是不是特幸福？有人骂人时会说你不得好死，而今，能得“好死”对我们来说，真是幸运！”
赵小姐把头靠在罗先生胸前，胸口温热，开解有力，她听见他的心跳，稳妥得让人安心。
她再一次哭起来，罗先生捧起她的脸，落下一个吻，然后紧紧把她抱在怀里。
如果生命无法预料，那我们不是更应该感激并珍惜每一次富有温度的相遇，从容地享受生活的苦与甜吗？
7
老赵的丧事办了三天，棺材、乐队以及麻将都必不可少。吃饭的桌子一撤，麻将一桌桌铺开来。
重庆是一座乐观又豁达的城市，婚礼要打麻将，葬礼也要打麻将，好像只要有麻将，喜上能添喜，悲中能节哀。
赵小姐陪老赵的最后三天里，天气不冷不热，亲朋们噼哩啪啦在旁边打着麻将，她想老赵听着麻将声，睡得也会很安稳吧。她悄悄伏在棺材边跟老赵说话：“再见了，爸爸，我会好好的。”
“你终于可以和妈妈见面了，我很嫉妒你啊。”
“爸，我喜欢上一个人，你觉得他怎么样啊？”
丧事结束，罗先生问赵小姐：“还回上海吗？”
她说：“我一个月前就递交辞呈啦，我发现山城的雾比上海的美。”
“哦，那是什么意思？”
“没意思。”
“真的没意思？”
“超没意思！”
“但我有意思啊，你到底有意思没？”
“没。”薄雾里的赵小姐笑得咯咯咯，声音清脆，面孔动人。
罗先生看呆了，然后说：“其实第一次见你，是你爸故意安排的相亲，你到底有意思没？”
啊，赵小姐懵了，想起老赵来，心里漫起浓烈的酸楚与感动。
英名的老赵呵，他终于可以放心了。不婚的赵小姐终于对婚姻有了期待，未来依旧山长水远，但爱情使他幺女的心质地柔软，从此不再剑拔弩张地活，从此蓄满勇气去爱，从此愿意相信世间的真情与善意，从此学会面对生活有张有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