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
陈愿松开手,理直气壮:“我需要了解吗?就算是困在宅门依附男人而活的姑娘,也不必如此卑微。”
萧云砚颔首,有点道理。
他正欲说什么,暗室外传来了陈祁御的声音,似山涧泉水不急不缓:“师父,寺中一切如常,信件也如常,皆是琐事。香客人数、法事场次皆如常。”
空隐睨了他一眼:“嗯,只有你不正常。”
陈祁御继续狡辩:“哪里?”
“你的心里。”空隐示意他坐下,在茶香缭绕中说道:“祁御,斩断红尘不是落发为僧,六根清净也不是自欺欺人。”
青年握着佛珠的手一僵,桃花眼里是浓郁的痛色:“可是师父,我做不到原谅,也做不到复仇,只能躲在你这里,你也要赶我走吗?”
空隐递了杯茶过去,“当年白露关一役是你的心结,阿愿又是你的执念,所以你尽力两全,扛下所有因果,但你有没有想过,阿愿也有知情的权利?”
“你真的打算瞒她一辈子吗?”
陈祁御眼尾泛红,说不出话来。空隐又道:“你对陈国皇室彻底失望,不仅仅是当年父母的事,也有阿愿被苛待的原因吧。你替她觉得不公,心疼她沦为棋子牺牲,所以不想她有更多压力。”
陈祁御无法辩驳。他将腕上佛珠放在茶壶边,才说出藏在心底的话:“我是对陈文帝动过杀心,可我已然没了父亲,就不想阿愿也做没有爹的小孩。”
当年白露关一役,北陈与南萧势如水火,陈文帝御驾亲征,与统领沈家军的沈家义子共同抗敌。陈文帝年轻气盛,不听劝阻追击残兵,是沈家义子舍命相救,落得个万箭穿心的下场。
可怜他已娶娇妻,那位北陈的世家小姐倒也贞烈,想一头撞死在棺材上,是陈文帝现身阻拦,将满身缟素梨花带雨的臣妻揽在了怀中。
她就是后来的宁贵妃。
嫁给陈文帝时,宁贵妃腹中已有三月身孕,陈文帝对外宣称是早产,这个孩子就是二皇子陈祁御。
他的确不是帝王的种。
陈文帝却视他如己出,到底是因为愧对于沈家义子,还是早就对宁贵妃别有图谋,只有帝王自己清楚。
事到如今,父母的爱恨纠葛其实有些遥远,对陈祁御而言,他无法接受的真相是宫中老太医死前的遗言,老太医受过沈家义子的恩惠,终究还是没把秘密带进棺材。
他告诉陈祁御,在陈文帝将宁贵妃娶进宫后,曾暗中询问过悄无声息的落胎之法,是碍于宁贵妃身子骨单薄,怕一尸两命才作罢。
老太医形容枯槁,用很平静的语气说着,陈祁御却觉得寒气爬上脊梁,蚕食着他的冷静,那些父子情深的画面在眼前闪过,诡异又荒诞。
可毕竟是经商多年的人,陈祁御不可能偏信一家之言,他开始悄悄找证据,找跟当年旧事相关的人,然越接近真相,越滋生痛苦。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母妃不肯让自己上战场,因为他亲生的父亲就死在那里。
这样残忍的秘密压得陈祁御喘不过气,他觉得自己被撕扯得四分五裂,身体里的情感和理智互相交锋,他做不到原谅陈文帝,也做不到替生父报仇,只能折磨着自己,在十八岁那年选择出家。
因为他这一生都无法娶到心爱的姑娘了,他该庆幸自己和阿愿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又恍然惊觉他们之间横亘着上一辈的血海深仇。
陈祁御看似风流倜傥,游戏红尘,实际上原则和底线都很高,他喜欢收藏孤品,却没有集齐各类型女子的爱好,更不会没给名分就行苟且之事,这样的他做不到舍弃一切,追随阿愿。
所以他说,他们之间从来都是有缘无分。
陈祁御回过神来,漾起苦笑道:“师父,这并不是多光彩的事情,为什么要告诉她呢?让她分担我的痛苦吗?我可舍不得。”
……
暗室内,陈愿湿了眼眶。
她轻靠着琉璃幕墙,低着头一言不发,泛红的眉眼间是最真实的难过。
萧云砚瞧不得她哭,他将撑在幕墙上的手收回来,轻轻捂住了少女的耳朵,不想让她听见更多。
陈愿没有反抗,皇兄…不,祁御大师果然从不说谎话,人就是知道的越多越不快乐,他扛下一切负重前行,才有了她的如此天真。
少女的鼻尖有些泛红,她忍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告诉自己只可以难过一炷香的时间。
她有什么资格哭呢?受苦受难的明明是陈祁御,他甚至为了考虑她的感受,放下了复仇的念头。
他还替她觉得不公。
陈愿的委屈好像就这样被抚平,至少在北陈还有一个人记得她,记得她在战场上九死一生,记得她因为扮男子用药时的痛苦,记得她受了重创再也无法孕育子嗣的牺牲。
这就够了。
陈愿压下身体本能的哽咽,等暗室外陈祁御的脚步声走远后,才盯着萧云砚的眼睛说:“不管你听到什么,都给我烂在心里。”
她话落抬手,比了一个割|喉的动作,明明凶巴巴,却因为红着眼睛而显得有些可爱。
萧云砚弯唇:“好,我不说。”
他取下腰间的小铃铛,在她眼前晃了晃,说:“给你摸一摸,你不许再难过了好不好?”
陈愿皱眉:“不是给未来夫人的?”
“我骗你的。”萧云砚把青铜铃铛塞进她掌心,在心里补充道:这句也是骗你的。
他只是见不得她哭。
倘若她和别的姑娘那样,痛痛快快地掉眼泪,他反倒不会这么心疼了。
“你别犹豫了。”他合上她的掌心说:“阿愿姑娘,我可是不轻易心软的,你要把握住机会。”
陈愿破涕为笑,她发现这小铃铛只有用手拨弄和快速晃动时才会响,平时倒很安静,和莫惊春那只喑哑的银铃不一样。
倘若有深山苗寨的人在此,定能给出答案,因为一个是独属于族长的凭证,一个却是属于四护法之一的象征。
陈愿轻轻拨动,响声清脆。
萧云砚也没有拦着,那群影卫痛不痛跟他没关系,阿愿姑娘高兴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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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谈话内容有些沉重,会客厅桌案上的晚膳动也没动,已然凉了。
陈愿和萧云砚也没用饭,她看着喝茶水果腹的空隐,说:“师父,我把菜热热,顺便给你做点好吃的,就当请你的第一顿饭。”
鹤发童颜的道士不困了,他眨着眼睛道:“要吃东坡肉,水煮鱼,牛肉丸子。”
陈愿比了个行的手势,她径直往玄虚阁外的厨房走去,也没管身后的小尾巴,倒是萧云砚自觉打下手,这也问问,那也问问。
陈愿已经习惯了他偶尔聒噪,老实说声音好听的人聒噪起来也不会叫人烦,她话少也插不上嘴,就当收听电台了。
指挥着少年把菜洗干净后,陈愿要烧火了,她对他说:“你出去。”
萧云砚是真的受不了柴火味,也看不得噌噌往上窜的火苗。
他转身坐在门边,随手折了片叶子,放在唇边吹。
陈愿:“……”我做饭你还要给我配个bgm?
她深吸口气,把注意力集中到手头的事上,譬如怎么把冬瓜烧成东坡肉,怎么把豆腐做成水煮鱼,香菇做成肉丸子。
空隐的嘴相当挑剔,陈愿也只是仗着现代的经验,耐着心琢磨,倒也能讨得师父喜欢,有时候多做些,也会被寺里的小和尚抢空。
她没觉得多好,但大家给的反馈不错,说她不去当厨子可惜了。
陈愿发现了一点点商机。
她又想到了陈祁御,就多做了一道他喜欢的三丝薄饼。
暖浓的饭菜香从铁锅里往外跑,陈愿有条不紊地当个厨子,她这人做什么都比较较真,当将军也好,烧火丫头也罢,给个平台就能施展。
三刻钟后,陈愿边洗锅边喊萧云砚端菜,少年倒是没吹竹叶笛了,他将手里用草编织好的东西塞进袖子里,起身去上菜。
瞧见色香俱全的美食时,少年眼底一亮,又盯着陈愿单独拿出来的三丝薄饼,说:“这个不端?”
“给皇兄的。”陈愿喊了个小和尚过来,不给萧云砚留念想。
他摸摸鼻尖,好羡慕那个出家人。却没有嫉妒,因为陈祁御和陈愿之间,是连他都清楚的山海难平。
萧云砚忽然觉得庆幸。
他破天荒多吃了两碗饭,超出份额,以至于陈愿只能啃馒头。
空隐说他是客,让着他。
陈愿嘴上应是,桌子底下的脚却狠狠踹了萧云砚两下。
他不恼反笑,带着一点少年人的得意,对那大口塞馒头,颊边微鼓的少女说:“你像只松鼠。”
“?”挑衅是吧。
陈愿偏不理他,吃得更认真了,男人只会影响她干饭的速度,馒头怎么了?多少穷苦百姓还吃不上呢。
想到这里,少女一口也没有浪费。
饭后,各回各房间。
陈愿以为萧云砚不会再出现了,所以安心坐在桌前抄写东西,哪知道他阴魂不散,敲响了门。
陈愿赶忙把抄了一半的宣纸藏起来,又换上雪白新纸盖住,清咳一声道:“你进来吧。”
萧云砚推门而入,手上端着一盏见底的油灯,说:“借个光。”
陈愿把桌上自己的东西挪了挪,提着笔说:“你坐那边。”
萧云砚心安理得留下来,又翻出袖子里的草编小玩意,在灯下接着折腾。
陈愿瞥了一眼,那双手是真好看,就是不知道编的什么鬼。
她用笔尖抵了抵额头,接着默写一些现代的方子,比如怎么制白桃乌龙茶,柚子茶,还有柚皮糖,酸辣柠檬虾等等。
她写的认真,丝毫没注意萧云砚的目光,他看了好一会才说:“阿愿姑娘是想开个酒楼吗?都是些新奇的东西。”
陈愿摇头,“就是一些花里胡哨的小玩意,沾了后人的光。”
比如这个时代只有咸奶茶,还没有甜奶茶,她投机取巧的话一定能打入世家贵女圈的下午茶,这得是多大一笔商机。
萧云砚不解:“你很缺银子花?”
“退一万步讲陈祁御都是首富了,你有他庇护何须这么辛苦。”
陈愿抬起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珠不染尘埃:“那不行,我不能平白无故拿他的。”
“从前我以为他是我亲哥,又只有我这一个妹妹,所以不知收敛过分了些。”她吹了吹未干的墨渍,接着说:“但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心安理得的索取了。”
“他是喜欢我,又不是欠我的。”陈愿把要借五千两的欠条打好后,松了口气。
萧云砚望着她出神,好久才问道:“别人喜欢你,甘愿为你牺牲奉献不好吗?”
“是不对的!”陈愿站起身打断他这种错误的思想,说:“喜欢不是这样的,是要两情相悦,而非一方付出,总之……利用别人的爱慕达成自己的目的我做不到,你也最好歇了这种心思,不然会有报应的。”
萧云砚纤长的睫毛微动,还是不懂,他从小的环境告诉他好感和喜欢是可以拿来利用的,为达目的什么都是可以牺牲的。
到这一刻,他才明白她和他不同。
少年的心似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掀起了波澜,他把做好的草编小灯笼递给陈愿,说:“这是学费。”
“不如你教教我,喜欢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