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信国公府
青雁棠堪堪坐好,没脸抬头了。
脖颈低着,难为情地拿出锦帕捂了下鼻尖,沮丧直说着抱歉。
初见长姐,竟成了这样,早前在府中想着要留下好的初印象,想了几道法子,孰知再多的想法,到了眼下,都作云烟过眼。
倒不如不来这边候着,老实巴交在府内等。
也不知道长姐如何看她……
青雁棠没好意思抬头,在青雁竹上车后,也一直低垂颈项,恨不能将头埋进胸口。
马车开始前行,青雁棠急道了几次歉意,面颊红透了。
正手足无措,一道袅袅妙音落在耳畔:“不怪青小姐,是我喜爱这茶。”
清柔和煦的风,抚平了难堪带来的臊意。
青雁棠睫毛细颤,又听她吩咐:“琼儿,将茶收了。”
马车软轿里响出清脆的瓷器轻碰声。
青雁竹见四妹这番拘谨姿态实在不好,轻拍了她膝。
两人悄悄对视一眼。
青雁棠这才鼓起勇气,抬头见人。
“长姐……”
糕点盛在白玉双鸟纹盘中,车轿有香枕软塌。
娇美脱俗的女子细腰倚枕,纤柔玉腕搭着身侧丫鬟的肩,流光溢彩的眼眸含笑,圆短微上挑的凤眼看向拘谨的两位妹妹。
青雁棠立时怔了。
被这张柔和风韵的脸惊艳之余,她总算知道半年前伯父为何笃定眼前人便是流落十六年的大姐姐。
和伯母太像了。
母亲提过,伯母年轻时是嬴京数一数二的美人,长姐,竟比伯母多了几分娇慵和柔美。
伯母已是一册尘封多年的古书,雍容典雅。
长姐便是一枚刚被锦帕擦拭过的温玉,柔和细巧。
青雁棠情不自禁地望向她额间佩戴的玉饰。
嬴京少有人戴额饰,听说西域那里较多,青雁棠看得少,已然觉得长姐是世间最适合给额头增添美的女子,流畅的鹅蛋脸被这颗梅花嵌白玉珠坠点缀得有如话本里明丽的仙子。
她呆呆的,还是青雁竹见礼的声音,叫她清醒。
马车内不好起身福礼,青雁棠手落在腰侧,微微俯身,拘谨着喊道:“长姐万福。”
青知窈初见两位堂妹,神色微动。
自邓蒙郡一路北行至今,已过三月,途中青府遣来接她的两位嬷嬷已将信国公府中情况娓娓告知。
三妹青雁竹年将及笄,文采无双,姿仪清冷,是二房庶出;四妹青雁棠年十四,活泼伶俐,天真乖巧,是三房嫡出。
她明眸看过两人,已是分清了姓名。
青知窈远山眉轻弯,启了启唇,娇声里却有半分疏离:“小姐多礼了。”
青雁棠睁圆眼睛,摇摇头:“长姐,我是四妹,你唤我们妹妹呀。”
青雁竹虽没有说话,但清淡的眉目亦隐隐彰显着情谊。
公府显赫门庭,更甚者三代为相,而今她的生父便被敬为当朝丞相,可谓名门望族。听闻这般大户家族权势过盛,故亲缘浅薄,因此她无意在嬴京长留。
也想过兄弟姊妹对她这十六年未见过的亲人,不会有好的期望。
如今看来却……至少眼前的两位嬴京贵女,是喜爱她的。
是自己狭隘了。
青知窈怔了一下,看向青雁竹和青雁棠,坦然笑称:“三妹,四妹。”
便立即收获了两张昳丽笑颜。
凡事开口难,现下互相道了名字,姐妹间话多了些许。
马车里那股余味仍在。
青雁棠对初进马车时的难堪情状尤有牵挂,忍不住瞧向茶案短桌上的杯盏:“大姐姐,这是什么茶?我从未见过。”
青知窈的丫鬟琼儿道:“回两位小姐,是我们邓蒙郡人爱吃的茶。”
青雁棠好奇不已:“竟是辛辣的?”
轻抚了鼻端,恍惚又要打喷嚏了。
“里面添了何物?”青雁竹微讶。
琼儿笑道:“将沱茶茶饼碾成末,加盐,姜,红枣和椿叶花椒少许,便成了。”
青雁棠从未听过,圆溜的黑眸眨了眨:“还能加这些!”
青知窈被她灵泛的眸子惹笑:“嬴京许是不加花椒或盐一类,是邓蒙郡的风俗习惯,我自小便好这味。”
见青雁棠似想再闻闻,青知窈吩咐琼儿将茶取出。
细尝过后,青雁棠指尖抚过唇侧,边回味道:“起初我只觉得过分辛辣,现在一尝,其实辣里藏着清香和一丝丝甜味……唔,我却是不习惯。”她娇憨地苦笑。
青知窈和青雁竹都被她古灵精怪的模样逗笑了。
马车徐徐驶动,一拐便进了雍简巷。
雍简巷青家的祖宅,已历经三朝跌宕。
※
信国公府,迁善堂。
掌管府邸中馈的三夫人齐氏安排好诸事,行至迁善堂外时,瞧见堂中所坐皆心神不定。
但即便焦灼,姿态也井然无错,唯独频频往外看的眼神,泄露了心事。
身侧的张嬷嬷略有担忧:“也不知道大小姐她性情……”
话未落全,深意已明。齐氏此刻没进正堂,走到拱门前,低声提醒张嬷嬷:“大小姐端庄好,粗野也罢,都是信国公府嫡长女,旁人议论便了,自家还跟着磋磨,像什么话!”
张嬷嬷一惊,恨不能跪下:“老奴有罪。”
齐氏语气转温:“大小姐流落十六年,不知受了多少苦,我们只管好好疼宠。”
“夫人说的是。”
“带话给棠儿。”齐氏又道,“长姐刚回,不熟悉府内事务,日常需多多帮衬。再去请三郎,自学府回来后,去看他大妹妹。”
张嬷嬷表情一慌,低下了头。
齐氏看出有事,蹙眉问道:“怎么了?”
张嬷嬷:“四小姐和三小姐一早便出门了。”
“定是棠儿爱玩。”齐氏无奈,肃容道,“大小姐快到了,叫小厮出门找找,让她们速回。”
张嬷嬷立刻去办。
齐氏刚要踏进正堂,身后女子声让她步伐停下:“三叔母。”
齐氏转头,见来人,便笑道:“芙儿。”
女子端静福了身:“我刚去寻三妹和四妹,院中却不见,三叔母可知她们在哪?”
齐氏苦笑连连,不由长叹。
得知两人竟在这种时候出门玩耍,女子秀眉轻蹙。
后扶着齐氏,进了正堂。
雍简巷高门不少,若无要事全都大门紧闭。
唯独这日,信国公青家中门大敞。
青家嫡长女将要归京这事,是近半年少见的稀罕事,来往者见状,便知是遗珠回来了。
好事者作停留,意图一睹风姿。
一条车队浩浩荡荡停在府宅中门梯外。
守门护卫及几位装扮姣美的大丫鬟站在左右,见了车队,秩序井然地迎去,垂头静立在为首的马车前。
帘幔轻晃,丫鬟恭敬喊道:“大小姐到了。”
便有仆从一声声呼喊着,从中门,进了庭院,过廊,再喊到正堂。
安静的信国公府霎时欢笑声起。
消息传至迁善堂,宛如石子惊了莲塘。
老夫人居高位,二房夫人郭氏、三房夫人齐氏伴在两侧。
侍从来报,道大小姐已进垂花门。
老夫人欣喜得竟要掉泪,郭氏忙安抚:“母亲,阿窈找回来了是好事,您要顾着身体才好。”
齐氏同样劝着心情迫切的母亲。
老夫人慈心仁爱,德高温厚,待小辈不分厚薄,方有宅邸和睦。
这些年家族其乐融融,唯独长子独女刚出生不久便遗失,长媳更因此患了失魂症。长子为国尽忠,却落得家宅如此,岂能不让她心痛。
好在,老天垂怜,终将孙女寻回来了。
老夫人不禁喜极而泣。
短瞬,迁善堂内哭哭笑笑,情难自控。
唯有垂首下座的月白绣莲对襟衫的女子,神情莫测不明。
穿过抄手游廊,途径假山石壁,便到正堂。
老夫人遣派至中门等候的大丫鬟虚扶着青知窈,青雁竹和青雁棠乖巧跟在她身后,一众人踏进了迁善堂。
堂外丫鬟有规矩地请安:“大小姐。”
室内陡然安静。
青知窈在簇拥中走进,几道惊讶的倒吸气若隐若现。
她不疾不徐,莲步到堂中,便双膝跪下,两手交叠在地面,低头伏地,拜道:“不孝孙女青知窈,敬叩祖母金安。”
礼仪周全,声朗气清,不卑不亢。
老夫人不知想到什么,唰地眼泪纵横。
“快、快起身……让祖母看看。”左右两位嬷嬷搀着她,下了圈椅。
琼儿将青知窈扶起。
倾城容色,圆短的凤眼有点媚,更多却是灵秀清澈。
左边眼下颧骨一颗淡痣,明明白玉微瑕,却有种叫人过目难忘的娇美气韵。老夫人瞧着面前同长媳容貌相似,更胜一筹的脸,无数回忆重归心房,犹如回到十六年前。
那年府中已有四位公子,长媳诞下女儿,是公府一门期盼盛久的掌珠。
老夫人尤其疼爱,寻求无数珍宝,娇养贵女。
奈何世事无常,喜事成憾事。
老夫人愈发心酸,抱住了心念十六年的青知窈。
“阿窈,回来了就好,回来了……”
年迈祖母泪如雨下,青知窈双眼眨了眨,头轻搁在祖母肩头,感受老人的手在她背上抚动。
一如哄着稚子幼童。
心口忽然莫名的酸楚。
她丢失时不足周岁,对亲人全无记忆,此番回嬴京,亦是因为生母久病,想尽生育恩情。
而今见着老夫人,许是天生的亲情引动,眼眶变得酸涩涩的,睫毛坠着几颗温热的泪珠,滚落在脸颊。
“祖母……”哭腔脆弱,她难受地闭上眼睛。
两人抱着哭诉,堂中众人亦情难自禁。
不提年龄较小的青雁竹和青雁棠,二夫人郭氏、三夫人齐氏,当年都是抱过青知窈的,见这番情景,抹去眼泪,将悲戚的两人安抚。
青知窈在介绍中得知了两位夫人的身份。
她揩了泪,颔首行礼,温声细语地唤道:“侄女见过二叔母,三叔母。”
丁香色梅纹缎袄,花鸟百褶长裙,梅花嵌白玉珠额饰,通身得宜。女子不似偏僻村庄养大,贵气端柔,这张鹅蛋脸更娇美潋滟。
长途赶路,奔波三月之久,精神气尤在,举手投足满是大家风范。
郭氏和齐氏双双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艳。
问候过长辈,齐氏带姊妹们见她。
三妹四妹已相识,一身月白绣莲对襟衫裙的女子款款至她面前,垂首道:“长姐有礼,小妹雁芙。”
青知窈略惊讶,眼前少女同她年纪相当,礼数规规矩矩,毫无错漏。弯腰相拜仿佛用刻尺精准的测量过,但并不显僵硬,游刃有余,好似用什么烙印在心口。
她眸光流转,颔首答了礼:“二妹。”
青雁芙福礼后,矜持地退立一旁。
堂下另有一乳娘怀抱着稚儿,身旁还站着位五岁小童,正是三房卢姨娘庶出的五郎和六郎。
齐氏唤来小童。
小公子教养得好,煞有其事地拱手,脆生生喊:“行儿见过大姐姐,大姐姐万福。”
齐氏后道:“你大哥蒙皇恩于外县任官,二哥三哥正在青氏学府上课,老四近来忙着事儿,最迟明日便归家,与你兄妹相见。”
青家四郎青殷启是她同母兄长。
青知窈乖乖点头。
老夫人情绪安稳后,说:“你父和二叔三叔还未下朝,待他们回来后再见。”
随后看向齐氏:“阿窈奔波辛苦,快先带她回院子休整。”
齐氏刚要应,青知窈上前两步,低眉敛眸,遮去微红的眼眶:“祖母体贴,是孙女的福气,只是阿窈想见母亲,并不觉得累。”
大夫人穆氏并不在迁善堂。
青知窈话后,老夫人想起穆氏的失魂症,长叹间又是感慨。
郭氏抹着泪说:“瞧咱们的大小姐,这般孝顺,大嫂若好了,见到阿窈乖巧,必然欢喜。”
“是啊。”齐氏轻拉着青知窈皓腕,同老夫人说,“阿窈随我去见大嫂吧。”
青知窈低低道:“有劳三叔母。”
离开迁善堂,过了游廊,又穿过几进院落,便是大房所居的胧明圆,穆氏院子在正屋。
但来得并不巧,婢女回道:“夫人今晨起就胸前堵塞,请了府医后刚睡下,大夫说情绪不宁,最好静睡,不宜见人。”
青知窈咬了咬下唇,眼含忧色。
齐氏听到这话心里也不好过,宽慰了两句,领着她去早前便安排好的院落。
胧明园——撄宁院。
粉壁碧瓦,错落有致。
青知窈刚回,虽无疲态,但齐氏体贴,让她别的不管,先沐浴休整。至于仆从婢女,皆已按照规格安排好,只等她亲自择选。
少顷,偌大的院中回归安静。
青知窈和从邓蒙郡带来的丫鬟琼儿,四目相对。
“小姐先卸了钗环,沐浴?”
青知窈不累,但三个月都在来嬴京的途中,确实不曾好眠。
琼儿立刻伺候她沐浴。
末了,要去软塌小睡时,院外有婢女敲门,恭敬道:“二小姐命奴婢前来,给大小姐送礼。”
青知窈拢衣衫的手指微顿,轻言自语:“是二妹。”
“琼儿,让她进来。”
“小姐。”琼儿迟疑,“是信国公府的二小姐吗……她是、我听说,她是当初小姐遗失后,老夫人担忧夫人病症,从族内远房过继的,她会不会对小姐……”
琼儿不敢说了,话里皆有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