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离殇使者
一个时辰前。
天色刚刚泛青，扬州这座繁城还在沉睡之中。
城北沿邗沟而建的一排民舍中，一户房门被悄悄推开，门后小步快走出一个老汉来。
若方衡或皇甫谦华在此，定能认出此人正是鬼母娘娘庙的庙祝。
不过，此时庙祝身上的服饰确很奇怪。
他穿着一件由最粗的生麻布制成的白色罩衣，断处外露不曾缉边，头发也用麻，自后而前绕住绑好。
这一身打扮，分明是披麻戴孝的丧服！
而且还是丧服五制中，最重的“斩衰”服制！
唐代丧服取白色，设有五服制度。
由重到轻分别是，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
这庙祝穿着一身斩衰服饰，那必是有血亲故去。
可怪异的是，他脸上非但没有一丝悲痛，反而挂满了虔诚和满足。
庙祝双手叠起，放在小腹前，一路小步疾行。
随着他走过一条条街巷，路的两边，不断有一间间民舍无声打开。
一个个穿着丧服的父老百姓，低眉敛目，双手交叠，小步快走，跟在庙祝之后。
这些人的丧服形制各有不同。
斩衰、齐衰的不足十人，而服缌麻者，却浩浩荡荡，竟有数百人之众！
古怪的是，这成百上千人，竟是没有一个发出声音的，彼此之间更是连一点交谈都没有！
他们仿佛心照不宣，穿巷过市，向着同一个方向而去。
一时间，整个街道上只回荡着走路的“踏踏”声，和麻衣摩擦发出的“簌簌”之声。
清晨的扬州街头，忽然出现这样一群人。
这时候要是有早起的人撞见了，一定是会以为这是哪家的出殡队伍，只不过这队伍里不仅没有棺材，相反每个人还都无比虔诚，愉悦满足！
这样一行人，就这么静悄悄地来到鬼母娘娘庙外。
他们没有走被官府封掉的正门，而是绕到鬼母庙的背后。
走在最前面，穿着斩衰丧服的老庙祝屈起手指，在一面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墙壁上，或轻或重敲了几下。
墙后传来“咔咔——”的机拓运转的声音。
接着，那面院墙竟缓缓向两侧敞开，露出了一条漆黑幽长，一直通向地底的暗道！
这些人掏出火折子排着队，一个跟一个鱼贯走进暗道。
没过多久，暗道变宽，眼前所见的场景豁然开朗，露出了一个足足有二三十亩，周围点着一圈火把的空旷广场！
广场尽头，竖着一面三丈余高的光滑石壁，石壁刻着一幅古怪的壁画！
这壁画远看是一个人形的轮廓，但如果靠近了仔细看就会发现，人形轮廓之中刻满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图画！
在这人形轮廓的头颅部分，刻着一尊尊羽衣飘带，背后悬着日轮月轮的神祇。
左臂内，刻着帝王将相、贩夫走卒等芸芸众生。
右臂内，则刻着一尊尊孔武有力却面貌丑陋，手中高举刀兵的阿修罗！
轮廓左腿里，趴满了四肢枯瘦，肚子却涨得浑圆，青面獠牙的恶鬼。
右腿上刻的，是飞禽走兽、虫蚁飞蛾等动物。
而这人形轮廓的正中央，连接头颅和四肢的躯干部分，又被分为了左右各八个块，刻画着各类让人望而生畏的酷刑。
无数鬼怪在沉沦其中，面容痛苦狰狞！
壁画前放着一张供桌，桌上竖着三个朱红色的牌位。
当中一个最高最大，上面赫然用金粉写着“至高至圣永镇酆都玄阴狱神大尊”，左边牌位写着“泰煞无极离殇使者”，右边的牌位上是“却邪灭罪鬼母娘娘”！
以老庙祝为首的千余人，小步走进广场，按照各自身着的丧服的制式分出前后，面对着壁画跪下。
老庙祝领头唱喏：“参拜狱神大尊！叩——”
“砰”的一声，千余人的额头几乎在同一时间，叩在了地面上！
庙祝又唱：“参拜离殇使者！叩——”
又是“砰”的一声，千余人磕头的声音交结在一起，在宽阔的地下空间回荡，听得人心里发慌！
庙祝再唱：“参拜鬼母娘娘！叩——”
随着第三次磕头声的响起，这千余人的头顶，竟都飘出一丝丝淡红色的雾气，汇入了那三丈高的壁画之中！
广场四周的火把似乎暗了几分，暖红色的火光也在渐渐向暗绿色转变。
但所有人都像是没有看到这变化，老庙祝还在唱喏：“请！泰煞无极离殇使者降临！”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广场四周的火光彻底变成了暗绿色！
一个身穿玄甲，披着黑色披风，面孔被散乱的头发覆盖着的高大人影，出现在了供桌的后方。
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出现的，就好像只是眼花了一下，他就已经站在了那里！
随着这位离殇使者的出现，老庙祝脸上露出了不正常的潮红，他用无比喜悦亢奋的声音尖叫：“恭迎使者！”
千余人异口同声：“恭迎使者！”
而那位离殇使者的胸腔里，传出不知是男是女是老是幼的声音：
“本使与鬼母受狱神大尊敕令，行走人间，锄奸扶弱。如今，作恶者武祁伏诛，武家众恶将入大焦热狱，鬼母已然降世，即将涤荡此城。”
下方众信徒满心欢喜，虔诚道：“礼赞狱神大尊！礼赞使者、娘娘！”
可忽然，离殇使者高大魁梧的身躯微微一震，胸腔中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
“嗯？”
跪在最前面的老庙祝发觉异常，立刻五体投地：“使者有何吩咐，恭请示下！”
离殇使者沉闷的声音响起：“冥顽者破坏洗礼，虔诚者奉献虔诚。”
听到这话，老庙祝立刻“邦邦”磕了三个响头。
而后他扯起嗓子唱道：“鬼母娘娘显灵咧~攮他娘滴不义汉~磕辽一万个响头~酆都城里做老倌~”
他余音尚在，便听整个广场上，上千人齐齐唱诵了起来：
“命贱的无福寿~命贵的人情薄~”
“受不得千般烦苦恼~宁见那鬼怪恶丑貌~”
“大相公黑白莫计较~大将军歇刀莫烦扰~”
“无奈何耶~教人愁无奈~”
“酬报难耶~教人难酬报~”
“今日不求别处去~只盼俺娘娘厚意垂怜~”
“把这世道洗了又换了~”
“万般愁苦销~”
“万般愁苦销~”
数千人的声音在地下空间里悠长回荡，最终竟凝练成一道血光，穿透这地下广场的穹顶，不知射向了何方！
而众信徒们荡漾在这俚曲之中，也被某种莫名的情绪感染，变得更加狂热！
他们一边高唱，一边“邦邦”磕头！
不过片刻，不少信徒就已经磕得双眼充血，额头破裂，脸上沾满了鲜血也不肯停下！
看着这一幕，离殇使者似乎满意至极。
“狱神大尊祝福你们……”
可使者的话还没说完，穹顶上方却突然响起一阵轰鸣，如霹雳列缺，硬是打断了信徒们的唱诵！
众人抬头看去，只见穹顶中央竟被人破开了一个大洞！
洞口，方衡身形挺拔，持剑而立！
一束夺目的阳光从他背后照耀而下，射入阴森晦暗的地下广场，投在每一个信徒麻木呆滞的脸上。
看着下面的场景，方衡咧开嘴客客气气道：
“狗屁大尊祝福你妈了个头！”